崔序看见那个传闻中的杀神冲破火幕,眉骨旧疤被火光映得宛如泣血,手中陌刀挥出的弧线精准如尺规丈量,每次寒光闪过就有三颗头颅飞旋而起。
“好个因形措胜!”崔序格开飞来的流矢,朗声长笑,他摘下玉冠掷入火海,散落的长发被热风卷成狂蛇:“那便请穆将军品鉴,何谓‘以正合,以奇胜’!”
山崩地裂的轰鸣自谷口传来。
预先埋设的檑木顺着烧塌的岩架倾泻而下,那些需要二十人合抱的巨木表面布满铁蒺藜,将景州军前锋生生截成两段。
穆翊猛地勒马回望,发现后军粮车已被火海吞噬——崔序竟不惜自毁粮道,也要断他归途。
两匹战马在火雨中轰然相撞。
崔序的剑锋擦过穆翊护心镜,在青铜兽首上刮出凄厉锐响。
电光石火间,穆翊看清了对手眼中灼灼燃烧的东西——那不是武人的杀意,而是棋逢对手时才有的、近乎狂喜的清明。
“撤!”
长剑出鞘时带起龙吟,崔序斩断头顶垂落的古藤。
埋伏在暗处的南燕军闻令即退,丝毫不恋战,穆翊正要追击,忽见东侧山崖滚下数十根燃火的巨木——正是他三年前对付北燕军的故技。
“好小子!”
穆翊横刀格开飞溅的碎石,望着白影消失的方向竟生出几分激赏,这看似文弱的南燕统帅,竟能将《六韬·突战》与《火攻》融会贯通,甚至反用他的旧计。
千里之外的南燕朝堂,漏刻滴水声惊得小黄门浑身发颤。
“七百三十一人!”乙弗巍将战报狠狠摔在蟠龙柱上,帛布顺着鎏金柱身滑落,恰盖住御座前摔碎的越窑茶盏,“崔序出征前怎么说的?‘元江天险可抵十万兵’!如今倒让穆翊烧了半个烟霞岭!”
郭桓盯着帛布边缘晕开的朱批,发现“阵亡”二字被洇得模糊不清。他想起昨日收到的密信,崔序在信中说“此战焚毁火龙铳二十架,值矣”,笔锋力透纸背,竟将宣纸划破三道裂痕。
“陛下,穆翊此战动用西域火油,实非人力可抗。”
崔蘅颤巍巍出列,腰间玉带扣碰得叮当响,“老臣听闻景州军……”
“国相是要为败将开脱?”乙弗巍猛地起身,十二旒玉串撞出碎玉声。
“陛下,怀宣古道最窄处不过三十丈。”
郭桓的喉结滚动着朝廷特供的冰屑梅汤,凉意却压不住心头燥热,“穆翊焚林破阵看似凶险,实则未动我军根本。崔都督的折子……怕是话未说尽。”
铜漏声里,他听见崔蘅的象牙笏板发出脆响。
老相国佝偻的背影映在蟠龙柱上,像极了风雨中飘摇的残烛。自萧凝暴毙,兰陵萧氏断了朝中血脉,皇帝看世家的眼神便多了三分猜忌七分怨毒。
“好个话未说尽!”乙弗巍冷笑道:“当年北燕赫连羽破关,江北世家献城时说‘留得青山在’;去年春申大旱,吴郡陆氏吞了三十万石赈灾粮。如今这‘恙败’背后,莫不是又藏着什么青山?\"
殿外惊雷炸响,盛夏暴雨扑灭蝉鸣。
郭桓感觉有冰锥顺着脊椎生长——皇帝竟当众撕开了世家与皇权的遮羞布。他看向崔蘅,发现老相国正在捡拾散落的奏折,枯瘦手指擦过“崔序”二字时,抖落一滴混着朱砂的浊泪。
“传旨。”
乙弗巍的嗓音淬了毒,“命崔序七日内夺回烟霞岭,守住怀宣道,否则……”他扯下腰间龙佩掷向殿柱,玉碎声惊得宿卫甲胄齐鸣。
郭桓抬头时,正撞见崔蘅眼底的悲悯。
老丞相的笏板映着残阳,其上镌刻的“清明”二字渐趋黯淡。
他又想起那个雪夜,崔序捧着《尉缭子》对他说:“为将者当如止水,而今这潭水,终究要沸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