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等众人反应,老兵奴已策马冲进雨幕,青铜甲在树影间忽闪,像一盏飘摇的鬼火。
暴雨冲刷着山间小道,马蹄踏碎的水花中泛起血腥味。
穆翊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暴喝:“老梁!你他娘中箭了是不是?”
前方身影晃了晃,梁九思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:“大将军眼花了,这是方才城楼上溅的——”
惊雷炸响的刹那,众人看清了那道贯穿后背的箭伤:羽箭尾端的白翎早被血染红,随着颠簸在甲胄间摇晃,像朵凋零的荼蘼花。
“下马!”哥舒衔月的声音带着北奚人特有的冷厉,“进密林!”
芭蕉叶在暴雨中翻卷,梁九思终于从马背跌落。
青铜甲撞在青石上发出闷响,他试图撑起身子,手掌却陷进松软的腐叶,他的战马哀鸣着用鼻尖去拱主人,却只蹭到满嘴粘稠的血浆。
乙弗循跪坐在泥水里,颤抖着解开他的甲胄,箭簇入肉的闷响仿佛还在耳畔——原来方才城门处那声异响,是这汉子生生折断箭杆的动静。
“梁大哥!”哥舒衔月扑跪在泥泞中,她扯下颈间狼牙项链,颤抖着去堵那个碗口大的血洞。
“老梁!”穆翊的喊声变了调。
雨水冲刷着梁九思花白的鬓角,将他眼角的刀疤洗得发亮。
老兵奴浑浊的瞳孔映出乙弗循苍白的脸:“主上……还记得绥州的雪吗?”他咧开渗血的嘴角,“那年您把我和兵奴弟兄们从绥州带出来……建功立业……荡平北境……”
“九思……”乙弗循第一次用这样颤抖的称呼,老兵奴的里衣早已被血浸透,腰间的旧伤疤像蜈蚣般狰狞,那是北境服役时留下的印记。
穆翊一拳砸在树干上,芭蕉叶上的积水倾泻而下,混着他脸上的水痕:“老梁你他娘的给老子挺住!说好要一起在羽丘城头喝庆功酒!说好要给我儿当骑射师傅……”
梁九思望着头顶层层叠叠的芭蕉叶,笑了起来:“大将军……”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向乙弗循,“我这双眼睛,看过镇北军兄弟相食,看过中原百姓易子而烹……”血手吃力地攥住乙弗循的衣襟,“主上,王妃,让百姓,能死在自家床上……”
惊雷劈开天幕,照亮老兵奴眼中的水光。
乙弗循攥住梁九思布满厚茧的手,那些茧子是在雪地里握刀握出来的,是在死人堆里扒粮食扒出来的。
哥舒衔月别过脸去,北奚公主从不轻易落泪,此刻却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砸在手背。
雷声碾过林梢,梁九思的瞳孔开始涣散,目光却固执地望向东北方,那里是羽丘城的方向,是十万镇北军埋骨的荒原:“真想……看看……稻穗垂头的模样啊……”
厚实的手掌垂落,腕间的青铜军牌滑入泥沼,上面“景州军中军第一营”的字迹渐渐模糊。
穆翊的佩刀深深劈进树干,刀柄缠着的红绸在雨中褪色。
哥舒衔月死死咬住下唇,血腥味在口腔弥漫,她想起半月前这老卒还笑着说要教孩子们骑射。
乙弗循的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,她抱着梁九思尚未冷透的尸体,额头重重磕在泥地上。
萧凝苍白的容颜与老兵奴安详的面孔在雨中重叠,十年乱世烽烟在这一刻化作滔天巨浪,将她坚守的堤坝冲得粉碎。
“为什么——!”凄厉的哀嚎惊破雨夜,“为什么总要夺走……”
乙弗循的十指深深抠进泥地,染血的发丝黏在脸上,像无数条猩红的毒蛇。
满林宿鸟扑棱着翅膀逃避惊雷时,乙弗循反手拔出哥舒衔月的佩刀疯狂劈砍芭蕉树,刀锋卷刃了就用手撕,直到十指血肉模糊:“出来啊!不是要杀我吗!”沾血的玉冠滚落泥潭,她对着虚空嘶吼,“看看你们造的孽!”
哥舒衔月从背后死死箍住她,发现怀中人正在剧烈颤抖——这不是她熟悉的那个运筹帷幄的卫王,而是具被暴雨泡发的尸体,每个毛孔都在渗出绝望。
北奚公主噙着哽咽的酸楚,双手扳过乙弗循的脸,在血腥味中狠狠咬住她的唇。
“醒过来!”哥舒衔月满嘴是血,“梁大哥用命换的不是疯子!”她抓起梁九思的军牌按在乙弗循心口,青铜被体温煨得发烫,“摸摸看!这是三十万镇北军的温度!”
乙弗循的瞳孔渐渐聚焦,掌心军牌上的“梁”字烙进血肉,她俯身想要去堵梁九思背后仍在渗血的箭孔,仿佛这样就能塞住乱世倾泻的洪流。
哥舒衔月沉默着解开披风,将象征北奚王族的鹰纹在老兵奴脸上。
乙弗循缓缓起身,素来清冷的声音带着癫狂的颤音:“九思,你看好了。这世道,我劈给你看!”
“此去景州三百里”,哥舒衔月抹去脸上雨水,将手掌扣在乙弗循掌心,“我要那些人血债血偿。”
闪电劈开浓云,照亮乙弗循眼底猩红的血丝,她小心地将萧凝的银镯与梁九思的弯刀并排埋入土中,将他们的尸身安置在芭蕉树下。
“等我,回来接你们回家。”
穆翊将佩刀重重插进树根,刀柄红绸缠着的铜铃叮当作响——那是梁九思去年除夕系上的,说斩够百颗胡虏头颅就能驱邪。
当第一缕晨光穿透雨幕时,三匹战马冲出密林,踏碎了夏日的蝉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