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0章 正统(2 / 2)

山河焰 正版木十八 1956 字 8小时前

郭桓望着这对相携的身影,忽然有些明白为何景州军愿为她们肝脑涂地。

当沅川朝廷还在为赋税争吵时,这两个女子早已用血肉筑起新的长城,他握紧腰间“守正”玉坠,第一次对奉为圭臬的忠君之道产生动摇。

“廷尉请看”,乙弗循突然推开雕花木窗。

暮春的阳光洪水般涌入,照亮宫墙外绵延的麦田,农夫吆喝声混着布谷啼鸣飘上九重丹墀,与记忆中的沅川竟是两个世界。

“本王少年时,曾在平凉郡王府的废园里种过槐树。”乙弗循突然说起不相干的往事,“老仆说王府正厅原有十二株唐槐,城破时被赫连羽砍了做攻城槌。”

她指尖掠过哥舒衔月鬓边银饰,摘下半朵蔫了的槐花,“如今景州军每收复一地,我便让人种槐百株——不是为追思,是怕百姓忘了回家的路。”

郭桓望着她掌心将谢的槐花,恍惚看见沅川皇宫那株永不结果的玉兰。

朝会时他总站在树下,看乙弗巍把玩先帝留下的玉璜,那上面刻着“四海承平”,可璜身裂纹里渗着洗不净的血污。

“卫王……究竟想要什么?”

话出口的刹那,郭桓被自己惊住。

这问题他在沅川问过崔蘅,问过许周,甚至在萧凝咳血时追问过,却从未想过会在此地问一个藩王。

乙弗循笑了一声。

她解下玉冠掷给周令齐,乌发倾泻时惊飞梁间燕,几缕银丝在春光里格外刺目——那分明是三十岁不该有的沧桑。

“大人可读过太祖《罪己诏》?”她引着众人望向藻井中央的北斗七星图,“元熙七年大旱,太祖在此处跪了三天三夜,最后刻下‘万方有罪,在予一人’。”

女亲王的指尖抚过剥落的金漆,露出底下苍劲的刻痕,“我要的,不过是让该担罪的人跪在此处,该安息的人有槐花可赏。”

郭桓呼吸急促起来。

他看见乙弗循腕间露出狰狞疤痕——那是不知多少次的奋战中所留;看见周令齐官袍下隐约的锁子甲;更看见哥舒衔月银甲内衬着的素服,他们仍未卸甲。

“陛下……”

“请转告陛下。”

卫王转身的刹那,发间银簪折射出七彩光晕:“羽丘城的槐花开了,再不来看,就要谢了。”

暮色爬满雕花窗时,郭桓终于走出宫门。

他又看到入城时那个递槐花饼的孤儿,那时这孩子指尖的糖霜与眼前金灿灿的麦浪重叠,在他坚守二十年的黑白世界里撕开道裂缝。

周令齐躬身退出时,殿门在身后发出悠长的吱呀声。他故意将脚步放得极重,玄色官靴碾过满地碎瓷,直到确认自己的身影彻底融进殿外斜阳,方才无声地倚住廊柱。

雕花槅扇漏进的春光里,他望见乙弗循的影子在御座前摇晃如将熄的烛,而哥舒衔月腰间的银铃正随着呼吸轻颤。

殿内忽的暗下来。

一片浮云掠过藻井天窗,将太祖亲题的“承天”二字蒙上灰翳。

乙弗循望着丹墀上蜿蜒的裂痕,那是赫连羽佩刀劈出的沟壑,此刻竟渗出细小的水珠——原是春潮顺着地砖缝隙漫上来,浸湿了她沾着槐花瓣的皂靴。

“月儿……”

刚启唇便被拥进带着银甲寒气的怀抱。

哥舒衔月卸了护腕的手掌贴在她后颈,北奚人惯用的马奶皂香气混着药草苦味,将未出口的话全堵在喉间。

“闭嘴。”

哥舒衔月指尖陷入她肩胛骨,力道大得仿佛要捏碎那身绣着四爪银蟒的亲王常服。

承天殿的穿堂风卷着碎花掠过,将哥舒衔月鬓边银链吹得叮咚作响。

乙弗循感到有温热液体渗进自己肩头衣料,这才惊觉北奚公主在颤抖。

不是沙场上弯弓射雕的臂膀,而是像初见那夜草原的雏雁,在暴风雨里奋力地蜷成一团。

“你这个……”哥舒衔月的声音闷在她颈窝,震得锁骨发麻,“傻子。”

斜阳忽地破云而出,将二人重叠的身影钉在御座后的壁画上。

太祖持剑的手势与她们交握的十指重合,斑驳的金粉扑落在哥舒衔月银甲,恍如当年萧皇后为出征的帝王系上披风时,落在盔缨上的海棠花。

“收复羽丘之后,你每日只睡两个时辰。”

哥舒衔月双手捧着面前这副日渐瘦削的面孔,“再这般下去,我便绑你去草原——管他什么正统大义,我只要活着的乙弗循。”

“不会的。”

“还说不会。”

乙弗循沉重的面孔上终于绽开笑容,却难掩眼角深刻的疲倦。

殿外忽的飘起槐花雨,残破的窗纸再拦不住春深。

一朵完整的槐花落在哥舒衔月银甲肩头,乙弗循伸手去拂,却被对方擒住腕子。

北奚公主就着这个姿势,用额头抵上爱人的眉眼,乙弗循用唯有二人能听清的声音说着:“真的不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