卫王府正厅的炭盆爆出几点火星,周令齐展开舆图时,袖口露出的墨迹还是剑南道特有的朱砂色:“许周送来的粮册有蹊跷,沅川拨给景州的粟米,比实际少了三成。”
“少府监素来爱在秤杆上做文章。”李中把玩着新得的翡翠扳指,反手将密报拍在案上,“但这次连军械都敢克扣——二十车弩箭变成了桐油。”
乙弗循摩挲着茶盏上的裂璺,她望着窗外正在悬挂花灯的士卒,柔声道:“上元节不宜见血,让许大人过完节再解释吧。”
更漏滴到戌时三刻,书房终于只剩两人。
哥舒衔月屏退侍从,轻轻解开乙弗循的护腰。狰狞的箭伤横贯后腰,结痂处还渗着血丝。她蘸着药膏的指尖突然颤抖,滚烫的泪珠砸在对方脊背。
“当时若偏半寸……”
“那王妃就要守寡了。”乙弗循转身将人拉进怀里,却触到满手湿润。
哥舒衔月气急地咬住她肩膀,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口:“你若死了……”她指尖抚过那道几乎致命的伤口,“我便带着你的铠甲杀进羽丘城,把赫连羽的骨头磨成簪子。”
窗外传来军民欢呼声的瞬间,乙弗循终于泄露出压抑半年的呜咽。她蜷缩在北奚公主怀里颤抖的模样,像极了十四岁那年躲在祠堂的孤女。
哥舒衔月哼起草原的安魂曲,歌声里缠绕着中原的晚风。
“王叔下葬时,益州百姓跪了十里”,乙弗循的眼泪浸透对方衣襟,“他们往棺椁里放麦种,说这样英魂就能守着蜀中沃野……”
哥舒衔月指尖穿过她散落的发丝,触到后颈那道旧疤——那是十二岁流亡时留下的。
“你说要给我挣个太平天下”,哥舒衔月的额头抵住她耳垂,温热气息扫过结痂的伤口,“现在倒学会躲起来哭鼻子了?”戏谑的尾音带着颤,暴露了同样泛红的眼眶。
乙弗循反手扣住她手腕,力道大得像溺水者抓住浮木:“王叔咽气前……攥着世子幼时戴过的长命锁。”她喉头发出幼兽般的呜咽,“那锁头……那锁头还是我七岁那年亲手挑的……”
哥舒衔月一把拽过玄色披风将两人裹住,黑暗里传来窸窣的衣料摩擦声。她摸索着吻去对方眼角的咸涩,尝到铁锈般的血腥味——是白日里厮杀时溅上的血,在泪水中重新化开。
“那年父汗战死白狼山,我把他最爱的海东青放生了。”她贴着乙弗循颤抖的唇说话,仿佛要把字句刻进对方血肉里,“那畜生盘旋三日不肯离去,最后撞死在我的金帐顶上。”
乙弗循的呜咽噎在喉间,她想起七年前初见图剌城,哥舒衔月立在万顷霞光里,身后是随风招展的北奚鹰旗。那时她以为这北奚公主是铁铸的神像,直到新婚夜发现对方背上交错着二十一道鞭痕——那是老可汗训练继承人时留下的“课业”。
“我们这样的人……”哥舒衔月与卫王额头相抵,“是不是早就没有哭的权利了……”
她抓起乙弗循的手按在自己心口,银甲下的肌肤滚烫,“你听,这里跳着的,有一半是你的命。”
窗外忽起喧闹,百姓正在试放河灯。
暖黄的光晕透过茜纱窗,将哥舒衔月睫上的泪珠染成琥珀色。她咬着乙弗循的耳垂,在对方吃痛的吸气声里含糊道:“若再添新伤,我就把你锁在景州城头——让全天下看着他们的卫王殿下如何被王妃训诫。”
轻笑震动着相贴的胸膛,乙弗循攥紧她腰间绦带,北奚公主华贵的织金襦裙与汉家亲王素白的中衣缠作一处,宛如雪地里纠缠的梅枝。
“锁得住我的人,可锁不住……”尾音消散在交缠的呼吸间。哥舒衔月尝到咸涩的血味,才发现自己将乙弗循的唇咬破了。她慌乱退开半寸,却被按着后颈加深这个吻,药香混着血腥在齿间漫开,竟比合卺酒更令人醺然。
更鼓声惊破旖旎时,乙弗循正用指尖拭去哥舒衔月眼角的泪。
忽有夜风卷起帘幔,露出案头堆积的军报,最上方许周的字迹刺目如新伤。
“明日我修书一封送往沅川,让御史台……”哥舒衔月指尖划过那些墨字,在“克扣弩箭”处留下掐痕。
乙弗循却将下巴搁在她肩头低语:”王妃,今夜可是上元节。”她突然吹熄烛火,借着窗外灯火将人压进锦被,“那些腌臜事,且让他们在暗处多蹦跶片刻。”
满城花灯映得罗帐透亮,哥舒衔月望着身上人浸在暖光里的轮廓。
乙弗循披散的长发垂落成帘,遮住了她肩上那道救驾留下的箭伤——那是少年时为护乙弗巍中的冷箭。
“当年你若不挡那箭……”
“便遇不到高高在上的北奚公主。”
乙弗循俯身封住她的唇,这个吻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劲,像是要把七年征战中错失的温存都讨回来。
子时的爆竹声炸响时,哥舒衔月蜷在爱人汗湿的怀里,指尖描摹着她肋下陈年刀疤的走向。
乙弗循握住那只作乱的手按在胸前,心跳透过薄汗传递着灼人的温度。
“当年你说北奚女子最重诺言。”她沙哑的嗓音揉碎了爆竹声,“若我活不到天下太平那天……”
“那我就烧了图剌城,让万里草原的烈火直烧到黄泉。”哥舒衔月翻身咬住她的喉结,在跳动的血脉处留下殷红印记,“碧落黄泉,你休想甩开我。”
五更梆子响时,她们交握的手上叠着月光与血痕,像某种不祥的谶语。
但此刻的温存如此真实,真实到能让城下白骨都生出片刻绮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