哥舒衔月起身接旨的动作干脆利落,许周却捕捉到她唇角转瞬即逝的讥诮。
当那双琥珀眸子再度抬起时,已换上恰到好处的感激:“请钦差转告陛下,北奚鹰骑已整装待发,只等卫王令下,便可直取羽丘。”
许周还未来得及答话,忽见李中缓缓起身,言道:“江南新茶八十担,蜀锦二百匹——许大人真是解了燃眉之急。”他笑出两个酒窝,眼神却冷得像冰窟,“只是不知沅川城的粮仓,还够支应几日春耕?”
“将军是?”
李中以军礼抱拳回应,道:“末将卫王麾下中军都尉李中。”
人牙子的嗓音尖利而悠长,许周见他身形体貌、言谈婉转,便蹙眉思忖,若有所悟,却不知为何,始终不敢开口问及下一句。
“春寒未消,王妃特备了马奶酒,请许大人帐中品用。”
周令齐的笑容恰到好处,许周却被他眸中隐约的寒光逼退半步。
“多谢王妃美意,本官还要赶回沅川复命,就不久留了”,许周转身时瞥见哥舒衔月蹙起的眉峰,只觉得这女子竟连细微的神色应对都令人胆寒。
许周回城的马车跑得飞快。
哥舒衔月与周令齐、李中二人目送许周车马远去,便转身入帐中。
“好个一石三鸟之计”,周令齐在帐帘放下之后才出声,“许周这趟差事,既替朝廷探了虚实,又给我们送了催征钱粮的由头。”
哥舒衔月拔下金簪挑亮灯烛,火光在眼底跃动:“南燕天子怕是夜不能寐了——他既盼着我们与赫连羽两败俱伤,又怕景州军真攻破羽丘。”
“贪字头上一把刀。”李中讥笑着,低头整理起许周留下的礼单,“这位许少府出门不过旬月,朝中怕是已天翻地覆。方才他盯着王妃的眼神儿……”人牙子故意拖长尾音,“倒像是饿狼见着肥羊。”
哥舒衔月将金簪重重插回发间,“本宫倒是好奇,崔相国还能护着那艘破船多久。”
“七日前飞羽卫密报,崔相国在兰台晕厥”,李中往炭盆里添了块松木,火星噼啪溅在青砖上,“太医说是心脉淤阻,可巧那日许周门客往相府送了匣辽东野山参。”
周令齐冷哼了一声,手中狼毫在舆图边角勾勒出蜿蜒墨迹:“当年的北地伪币案、宁州毒粮案,许周能在三司会审中全身而退,靠的就是这手借花献佛。”
哥舒衔月眉峰一挑,“乙弗巍既舍得放许周北来,便是存了弃子之心。”她突然俯身轻嗅案上礼单,狐裘领口扫过鎏金香炉,“龙涎香混着沉水香,这般奢靡的熏香路子……”
“是南薰殿的规矩。”周令齐截口道,儒生苍白的指尖划过礼单金边,“这叠洒金笺的裁口——亦是江左上好的手艺。”
帐外忽起北风,将牛皮帐幕吹得猎猎作响。
周令齐袖中滑出枚铜钱,正落在沅川位置:“许周离京不过旬月,南薰殿的熏香却已染透礼单。”他手指一捻,铜钱在烛光下泛起青芒,“看来那位陛下,是铁了心要刮尽江南膏腴。”
哥舒衔月捡起沙盘上的断箭簇,箭头在沙盘上投下诡谲光斑:“三日前两淮商队传来消息,沅川钱监夜夜火光冲天。”她将箭簇倒转,箭尾在“景州”二字刻下深痕,“熔了前朝铜佛铸新钱,这般饮鸩止渴的手段……”
“恰似当年西燕惠帝。”周令齐长叹了一声,盯着烛火的目光浑浊而哀伤,“可惠帝熔佛像是为养方士炼金丹,咱们这位陛下——怕是要熔了江山社稷,铸他个醉生梦死的金棺!”
帐内陷入短暂沉寂,唯闻更漏声声。
“所以,许周这趟差事,明为犒军,实为催命。”李中一拍脑门,但眉头也随之紧皱,“这道催粮令,咱们下是不下?”
哥舒衔月一手抓起把铜钱撒向沙盘,钱币纷落中,她声音似淬火利刃:“下!不仅要下,还要敲锣打鼓地下!”一枚铜钱正卡在沅川城垛,她两指钳起掷入炭盆,“传令各州,即日起景州境内只收绢帛抵税,至于朝廷发来的铜钱……”
“熔了铸箭镞,倒比那些花架子铜钱实在。”李中笑着接口,又从怀中掏出本泛黄账册,“去岁肃州送来三百匠户,如今正在狼山坳试制神臂弩。若能将铜钱熔了铸机簧,射程可增二十步。”
周令齐以掌击案,震得沙盘上小旗乱颤:“妙极!他熔佛像铸虚钱,我们熔铜钱铸实刃。不妨再放出风声,就说景州军又缴获北燕伪币百万,需就地熔铸……”
“届时南燕那些世家大族,怕是要争着用粮草来换‘伪币’了。”
哥舒衔月笑音未落,忽听帐外传来鹰唳,她掀帘望去,见信鹰正掠过残月,铁爪上绑着的竹筒泛着幽蓝磷光——那是北境加急战报特有的标记。
李中解下竹筒时,指尖微微发颤:“是王妃留在沅川的暗桩。”他展开密信,瞳孔骤然震颤,“乌兰有孕,崔相力谏增兵春申,皇帝不允……”
“好一个不允。”
哥舒衔月抓起狐裘裹紧肩头,眼前浮现大婚那夜乙弗循说的话,彼时红烛高烧,那人握着她的手在舆图上划过:”你看这天下,像不像个熔炉?”
此刻她将铜钱一枚枚按进沙盘,终于懂了平凉郡主话中深意。
南燕的铜钱、北燕的伪币、西燕的旧制,在这乱世炼炉里,终究都要熔作滚滚铁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