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墙上倒悬着七具尸体,都是试图开城投降的乡绅,冻硬的衣摆上墨迹斑驳写着“叛徒”。
前军司马陈秀才的谏言还在耳边回响:“将军!北燕骑兵距此不过三十里!咱们明明拿下了春申五州,这些百姓为何……”
他指着身后绵延数里的营帐,布帆在狂风中猎猎作响,像无数招魂的幡。
“你见过腊月开花么?”穆翊解下染血的披风盖在冻毙的流民身上,“我娘子死的那年,院里红梅开得比血还艳。”他摩挲着腰间半块残玉,那是女儿周岁时妻子亲手编的缨络。
陈秀才还要再劝,却见将军突然抽出祭文:“传令!三军缟素,筑坛淮水!”
残阳如血时,八十一面招魂幡在朔风中烈烈招展,三万将士白衣素甲跪伏河岸。
北风卷起淮水两岸的积雪,穆翊踩着冰碴登上祭坛时,三十六面玄旗正在他头顶猎猎翻飞。
“擂鼓。”
将军解甲掷地,露出内衫上密密麻麻的补丁。
当第一声夔皮鼓震落枯枝积雪,十二名赤膊力士抬着裹满战旗的陶瓮踏上冰面。瓮中盛着从七十九座荒冢取来的带血冻土,每捧都混着这一路来无数无名妇孺的骨肉。
陈秀才捧着名册的手在抖,朱砂写就的阵亡者姓名正在寒风中渗出猩红泪痕。
“正则七年春申役,亡者四千七百二十一……”
“再加一千三百。”
将军抓把冻土撒向香炉,看血珠在檀香里炸成红雾,“腊月初八,北燕军屠陈家坳。”
三军哗啦一声跪倒,铁甲撞冰声惊起对岸寒鸦。
“维正则七年,岁次鹑火。”他的声音劈开风雪,“大燕卫王麾下前军大将军穆翊,敢用玄牡,昭告皇天后土。”佩剑忽作龙吟,剑穗上褪色的同心结扫过祭坛边缘,勾住半幅婴孩襁褓。
祭文念至“北燕阵亡将士”时,东麓传来隐约马蹄声。
穆翊恍若未闻,继续将酒浆倾入冰缝:“魂兮归来,无择南北。”
酒香混着血腥漫过冻土,河面浮起奇异的光晕,仿佛幽冥开了道缝。
“点火——”
三千盏往生灯次第燃起,火苗在朔风中拧成赤色蛟龙。穆翊亲手点燃最大的那盏天灯,灯壁绘着妻女小像。
当灯影掠过城头时,紧闭的城门忽然响起铁链松动声——守军正在垛口后偷看这场照亮夜空的招魂祭。
穆翊赤脚踏上祭坛第三阶,冰棱瞬间刺破脚掌,他却像感觉不到疼。
染血的足迹蜿蜒如符咒,每一步都在复现春申五州十二县攻城战的惨烈:“第一爵,祭饿殍。”
青铜樽倾斜时,酒浆在空中凝成琥珀色的冰瀑。穆翊望着冰柱里封存的浊酒,恍惚看见去年饿死在景州城外的流民,他们临死前还在抠树根上的冰碴。
“第二爵,祭亡魂。”酒坛碎裂声惊得陈秀才踉跄后退。
穆翊徒手抓起陶片,任鲜血滴在写满北燕军士名字的素帛上。他突然想起赫连羽的狼骑屠村时,有个北燕少年死前还在怀里揣着半块硬饼。
“起幡!”穆翊暴喝。
八十一名士卒同时扬起招魂幡,浸过鸡血的麻布在朔风里舒展成赤色长龙。
将军回身夺过鼓槌,在祭台边缘敲出《蒿里行》的调子,冰层下的淮水开始呜咽,应和着三万人低沉的招魂曲。
“第三爵……”穆翊的声音第一次出现裂痕。
酒液泼向天空时,春申城门忽然洞开条缝,有个白发老妪颤巍巍捧出碗冻成冰的醪糟。
将军拾起染血的战旗裹住老妪,转身对三军举起断刀:“今日穆某在此立誓,凡我旌旗所指——”刀锋划过掌心,血珠坠地成冰,“不伤耄耋,不戮妇孺,不毁宗祠!”
寒风突然转向,将招魂幡上的血腥气卷上城楼。
守军发现那些狰狞的“奠”字在雪光下竟泛着金粉——是穆翊连夜带人用阵亡将士的抚恤金熔的。
当祭火燃尽最后张纸马,春申城头悄然竖起白幡。
穆翊望着飘过淮水的灰烬,恍惚听见极轻的铃铛响由远及近——春申五州百姓攀着城楼、掩于城门之后,敲着各自家中尚能寻得的金银铜铁,愿淮上万千无名伶仃魂魄,魂兮归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