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4章 重行(2 / 2)

山河焰 正版木十八 1801 字 8小时前

卖花娘子的吴侬软语里混着廷尉府铁甲声,李中瞥见漕工粗麻衣下的刺青——是剑南道的黥面刑。

“看够了吗?”人牙子往乌兰嘴里塞了块桂花糕,“等过了元江,哥哥带你去见识真正的……”他突然僵住,河面倒影里闪过戴青铜面具的骑手,“这是谁的人?”

乌兰的银镯撞在船板上,草原少女望着渐远的皇城角楼:“我们真的不和萧御史说一声吗?”

“说什么?”李中转身一屁股坐在船舱里,“等萧凝到了景州,那才真是引狼入室!咱可少给主子们找不痛快吧!”

“我在她的书房看到一幅北奚地形图……”

乌兰的声音轻得像草原的夜风,李中靠在舱壁上闭目假寐,“你当人家要看的真是你北奚草原呢?”

【乙】

六百里外的景州卫王府,乙弗循正对着沙盘上的矿山地势图出神。

晨光透过窗棂描摹她眉间英气,玄甲肩头的睚眦兽首还沾着伪币案犯的血迹,亲卫快步进来呈上两封密函:北奚战报的信筒缠着哥舒衔月的鹰羽,另一只灰鸽脚环上却沾满了泥尘。

乙弗循端详着北奚战报,烛火将“乌洛侯部”和“伪币案”的字样投在屏风上,恍若刀剑相交。

“禀主上,剑南道行军大总管……到了。”

夜风卷着紫藤花穿过洞开的府门,二十年光阴从门廊到月洞门的距离,竟凝成剑南王甲胄上的一层薄霜。

“王叔……”她刚开口就被浓重的檀香味呛住。

剑南王的目光扫过她案头舆图,在夜色中泛着微光:“你周岁宴抓周时,攥着老夫的剑穗不肯撒手“,粗粝指腹抚过褪色的石榴红流苏,那时你父亲笑说,乙弗氏该出个女将军。”

夜风卷着羌笛声穿堂而过,乙弗循几步上前屈身行礼,“见过王叔。”

老王爷扶起乙弗循,浑浊而疲惫的眼眸里,终于流露出连日跋涉后、久违的慈爱:“乌洛侯部的铁矿,够铸三万刀剑,循儿,西川儿郎……”他布满冻疮的手掌按在剑南道舆图,“都在等平凉郡王的女儿……”

话音戛然而止。

老王爷怔怔望着少女颈间象征着北奚血脉的月牙痕,檐角铁马叮咚作响,他抖开猩红大氅裹住侄女单薄的肩膀,甲胄的寒气混着陈年药香,恰似二十年前城楼上那个怀抱。

“瘦了”,老人的拇指擦过乙弗循眼尾时,沾了星点湿润,“当年抱你在膝头看《六军阵》,你尿湿了老夫的蟒袍”,沙哑笑声震落梁间积尘,却在她伸手触碰他星白的鬓角时化作叹息。

“王叔的《哀郢》……”她将暖炉推过去,青铜炉壁映出两人相似的眉眼,“弹到第几章了?”

乙弗稹闻言,眼中有水光掠过:“等你和你的王妃荡平北奚十二部,老夫把最后半阙补上。”

【丙】

“天下皆言剑南王不臣……”

青铜漏壶的水滴声骤然清晰。

乙弗稹从箭囊抽出一支鸣镝,箭簇上“咸安三年制”的铭文隐约可见:“当年高祖皇帝用这种狼牙箭射死亲兄时,他们在涿鹿关城头挂起‘弑兄禽兽’的布幡。”

老王爷突然将箭矢折断,木刺扎进掌纹也浑不在意,“可当他带着北境铁骑踏破邙山,灭厉国、锄灭前凉遗老、开创大燕时,史官们便改口称‘大义灭亲’。”

沙盘上的陶土城池被溅落的血珠染红,乙弗循望着王叔掌心血痕蜿蜒成洛水支流。

“你父亲及冠那年,我们策马过剑门关,他说要做高祖那样的英雄,我便笑他不知史笔如刀,后来他在景州城下被万箭穿心,那些骂他穷兵黩武的酸儒,倒开始写什么‘忠烈千秋,上国脊梁’。”

夜风扑灭两盏铜灯,乙弗稹就着昏暗将舆图展平,羊皮卷上“光复河山”的墨迹被岁月蚀出裂痕,倒像极了剑门关外的沟壑:“循儿,你看这永定河,高祖皇帝在此击溃厉国的三十万勤王军时,河水三日赤红,可如今两岸垂柳依依,谁还记得那些白骨曾骂过‘北境莽夫’?”

乙弗循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沙盘边缘,榆木纹路硌着当年握剑留下的茧,她记起及笄那夜偷听太傅讲史,说高祖皇帝入主羽丘时焚毁所有谤书,却在祭天坛前酹酒致敬前朝历代帝王。

“王叔的意思是……”她抬头撞进老人独目中跳动的烛火,那里头烧着二十年前平凉郡王府未烬的灰。

“锵”的一声,乙弗稹将佩剑拍在舆图之上,剑身映出两人眉眼间相似的凌厉:“当年高祖顶着‘豺狼’骂名改制兵制,才攒下横扫六合的本钱。”

他忽然解开束甲绦,露出后背密密麻麻的黥印——每个“逆”字都刺在脊椎骨节之间,“这些墨刑,是宣帝赏的;但这些疤……”粗粝手掌拍得沙盘震颤,“是老夫在剑门关外,一刀一枪从赫连羽手里抢来的!”

“你父亲总说史书该用剑锋来写”,乙弗稹将饱沾朱砂的狼毫塞进侄女手中,“如今该让天下人看看,什么叫真正的乙弗氏风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