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国相请”,皇后亲自端来一盏杏酪,“这是用宁州新贡的杏仁所制。”崔蘅躬身接过时,嗅到杏仁深处若有似无的苦味,恍如那年元江浮桥上焚烧的战船。
此时此刻,江北的月光正照着申江畔的残旗。
穆翊将半截箭矢插进泥地充作香烛,对岸北燕大营的篝火倒映在江面,像无数只充血的眼。
梁九思抛来酒囊时,铁甲缝隙里的冰碴稀落:“喝两口暖暖,赫连老贼倒是会挑日子退兵。”
“他退?”穆翊扯下护腕擦拭陌刀,刀身映出天际炸开的烟花——那是沅川城方向,“怕是等着看南边君臣离心呢。”
酒液入喉的灼烧感让他想起七年前那个深夜,乙弗循金帐独舞时眸中跳动的火苗。
江风卷来焦糊味,混着早开的野蔷薇香气。
有个小兵哼起剑南道山歌,沙哑的调子打破江北清冽的年夜。
承天殿的《破阵乐》奏到高潮时,乌兰的银匙不慎跌落。
羊羹在波斯地毯上洇出暗红痕迹,皇后揽住她肩头的手倏然收紧。
乙弗巍的旒冕珠串撞出清响,太医令疾步上前的身影被宫灯拉得老长。
“我没事”,乌兰推开太医递来的安胎药,草原儿女的锐气在苍白的脸上流转,“妾身想看看上元灯。”她指向殿外那株挂满彩绦的辛夷树,花苞在夜风中颤如蝶翼。
乙弗巍亲自搀扶爱妃踏上玉阶时,萧凝已拽着郭桓停在承天殿西侧的断戟旁——这是去年北燕流矢射入宫禁的见证,如今成了宫人们挂花灯的架子。
殿外寒风如刀,劈碎满廊暖香。
郭桓甩开萧凝桎梏时,腰间鱼袋撞上朱漆廊柱:“连你也要做聋瞽之臣?”
他指着殿内晃动的烛影,“许周克扣的弩箭正在北燕大营里指着穆翊!梁九思的轻骑连配三日的炒面都凑不齐!”
萧凝反手将人按在汉白玉栏上,远处御水河的画舫灯火在她眸中碎成星子:“你看那株辛夷——”她强迫郭桓转头望向庭中花树,“今晨内侍省报来,说昨夜暖风催开七朵花苞。”
郭桓怔怔望着黑暗中摇曳的绯色,忽见两朵辛夷被风刮落枝头。
“陛下何尝不知江北未安,何尝不知卫王势大?”萧凝猛地咳嗽起来,帕子掩住的指缝渗出血丝。
她倚着廊柱喘息,任寒风吹散鬓角碎发:“可若此刻撕破脸,沅川城里这些锦绣膏粱,挡得住景州铁骑三日么?”
远处传来《破阵乐》的鼓点,郭桓猛地攥紧腰间鱼符。青铜符节硌得掌心发疼,他却像抓住救命稻草:“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,我……”
“忠的究竟是君,还是这满目疮痍的河山?”萧凝截断他的话,指尖点上他心口。官袍下的旧伤疤突突跳动,那是元江之战为掩护崔相国留下的箭创。
一队宫娥捧着鎏金食盒经过,灯笼映出食盒夹层暗红的油渍——那本该送往伤兵营的鹿茸膏,此刻正裹在宁妃的安胎药里蒸腾。
“陛下今日晋封宁妃,你以为真是贪恋美色?”萧凝拽过他衣袖,在廊柱写下“北奚”二字。
“乌兰和腹中胎儿若有闪失,哥舒衔月的铁骑今夜就能渡江。”
更漏声自谯楼传来,郭桓的官帽不知何时歪斜着,露出鬓角新添的霜色。他摸索着袖中那枚白玉珠——方才殿上崩落的冕旒,此刻正烫着他的掌心。
“养虎为患,污吏横行,许周那厮……”
“许周此前所作所为,你真当陛下不知?”萧凝不拘小节地拍着廷尉的肩膀,“师兄可知,为何老师总说你不及我聪慧?”
郭桓望着夜风中摇晃的宫灯,僵在原地。
萧凝浅笑着,呵出的白雾模糊了眉目,“因你只见黑白,不见灰。”
御史指尖拂过他官帽下新生的白发,“陛下需要个直臣当朝叱骂,许周需要个政敌彰显忠心,而百姓……”她望向宫墙外璀璨的灯市,“需要个青天老爷的念想。”
远处突然升起盏孔明灯,暖黄光芒映出郭桓颤抖的胡须。
廷尉望着灯上“海晏河清”的墨字,想起此前听闻,穆翊在漫天冰雪中为春申两淮的阵亡将士设坛拜祭,不分敌我,皆入无名冢。
“他要做鸵鸟,我们便陪着演戏?等到赫连羽的刀架在脖子上……”
萧凝无奈地拽过师兄:“你看清楚!”她指向承天殿琉璃窗内,“那个位置——”女官声音陡然低如鬼魅,“坐着的早已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郡王,而是被北燕铁骑穷追猛打赶着渡江的惊弓之鸟!”
“他连自己枕边人都不敢信,你让他如何直面卫王帐外那三十万把饮血刀?”
“正月十八陛下要去南郊祭天”,萧凝压低了声响,“奉常司备下的青词写着‘天命永固’,你猜这四字值多少石军粮?”
西北风卷着些许雪粒扑来,刮灭了断戟上最后一盏灯笼。黑暗里传来郭桓嘶哑的挣扎:“总要有人做敲钟人……”
“钟杵早就断了。”
萧凝遥遥对着大殿方向,“师兄,你听——”
承天殿内爆发出阵阵喝彩,乐师正在演奏《鹿鸣》。
郭桓没来由地湿了眼眶,他朝着江北方向深深一揖,起身时官帽貂蝉已落满白雪。
萧凝再未多言,只是转身走向灯火通明处:“郭大人,该回去谢罪了。”
郭桓回首眺望,承天殿的琉璃瓦正在云雾中泛着幽蓝光泽,宛如巨兽蛰伏的鳞甲。
更远处,沅川城的万千花灯汇成星河,却照不亮江北连绵的烽燧。
而在景州城头,乙弗循正将写好的密信用蜡封好。
哥舒衔月解下红狐裘披在她肩头,北境的风卷着硝烟掠过箭垛,把“恭贺婕妤”四个字吹得支离破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