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脉象虽稳,终究是头胎”,老太医临去前瞥了眼乌兰袍角沾的草籽,“春日地气升腾,娘娘切忌再攀假山。”
“本宫这就着人禀告……”
“不要!”乌兰猛地起身,发间步摇勾住皇后鬓边珠花。
皇后怔怔望着她。
二十年前她初有孕时,也是这样不知所措。深宫岁月竟把当年的惊慌都酿成了此刻的酸楚,她伸手将少女揽进怀中,嗅到对方发间草原特有的清香。
“传本宫懿旨,即日起增派十二名宫人伺候望舒阁”,她转头看向怔忡的太医,“劳烦太医令亲自……”
“我不懂。”乌兰不由地出声,掌心贴住平坦小腹,“草原女子有孕仍能策马,为何你们这般紧张?”她说着要去推窗透气,茜纱却映出廊下宫人们窃窃私语的剪影。
萧凝猛地攥住她手腕:“因为这是天家血脉!”
话说出口才觉失态,忙松了力道低声道:“北奚送来的野参还剩多少?我让太医正配些安胎药……”
雨声忽然变得绵密。
“陛下会高兴吗?”乌兰抚着银铃问。
皇后正在吩咐宫人换地毯,闻言顿了顿,簪头的东珠在雨光里幽幽发亮:“自然。这是陛下登基后头一桩喜事。”说着亲自替乌兰拢好斗篷,“本宫怀宣惠太子时,尚服局连夜赶制了三十套襁褓。婕妤喜欢什么花色?”
乌兰正要答话,雨打窗棂的声音陡然急促,像是无数银珠砸在玉盘上。
御书房的龙涎香熏得人头晕。
乙弗巍捏着景州军报,目光却落在“北奚铁骑”四个小字上。崔蘅的咳嗽声惊醒了他,抬头正见萧凝跪在丹墀前,裙角水痕蜿蜒如蛇。
“乌兰……确有孕了?”
“是”,萧凝抬眼直视帝王,“太医正说脉象稳健。”
崔蘅忙道:“老臣恭喜陛下。”
话音未落,却见乙弗巍将朱笔重重搁下,墨汁溅在哥舒衔月前日送来的奏表上,北奚特有的金鹰纹印鉴顿时污了大半。
“北奚公主的义妹,怀了南燕皇嗣”,乙弗巍抚着案头玉镇纸,“崔相觉得,哥舒衔月此刻在笑什么?”
萧凝霍然起身:“陛下!那是您的骨血!”
“也是北奚插进大燕心口的刀!”乙弗巍抓起军报摔在地上,“春申五州的粮仓,剑南道的兵符,如今再加上这个孩子——萧御史,你告诉朕,卫王府还缺什么?”
雨声忽然震耳欲聋。
崔蘅的竹杖在地砖上敲出急促节奏,老相国颤声道:“陛下慎言!婕妤对陛下赤诚……”
“赤诚?”乙弗巍大笑起来,冕旒珠串撞在眉骨上,“如今天下,赤诚何用?”
萧凝官袍下的身躯晃了晃,嘴角却扯出冷笑:“原来在陛下眼里,真情不过是权谋的筹码。”
“御史大人慎言!”崔蘅的竹杖在地砖敲出闷响。
老相国望着帝王晦暗不明的神色,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教导太子时,少年乙弗巍将雏鸟藏进袖中温养的模样。
“摆驾望舒阁。”
崔蘅如蒙大赦,正要传唤銮仪,却听帝王又道:“把北奚上月进贡的雪貂裘带上。”他顿了顿,“再让尚食局蒸碗奶酥……要草原风味。”
细雨不知何时停了。
望舒阁的海棠经雨,愈发红得灼眼,乌兰隔着花影望见仪仗,提着裙摆就要往外跑,却被皇后轻轻按住。
“婕妤如今是双身子的人。”
皇后替她抿了抿鬓角,金护甲掠过耳垂时冰凉,“待会儿陛下若问起……”
“殿下”,乌兰紧紧抓住皇后衣袖,“我害怕。”
皇后怔了怔,掌心覆住少女颤抖的手。
二十年宫闱沉浮凝成的温厚,顺着相贴的肌肤慢慢渡过去,她望着廊下渐近的龙纹伞盖,“你看,春花秋月,宫墙内外,女子总要学会自己站稳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