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九思的断指处突然刺痛难忍。
他看见舆图上的柔玄镇标注着驿站符号,而现实中那里只剩白骨垒成的京观。秋风穿殿而过,卷起舆图一角,露出背面斑驳的血迹——不知是哪个使团留下的最后印记。
“是啊,七十年了。”
图上朱砂勾勒的三十六州清晰如昨,玉门关外的驿站星罗棋布,连他家乡那棵老树都标着注释——那是西燕高宗明皇帝在位时的疆域全舆图,彼时他祖父还在槐树下晒着新收的麦子。
“我们可以让它重新存在”,穆翊的声音惊醒了梁九思,他看见同僚眼中燃烧着熟悉的火焰,就像三年前那个抱着女儿尸体冲进敌阵的疯子,“只要商路重开……”
“与谁重开?我们的商队,最后一次踏上去往中原的路,就再也没有回来”,昆莫的金杖重重叩着地面,“年轻人,商人逐利,却也不是什么热闹都凑,尤其是要搭上性命的事。”
梁九思的喉结上下滚动着:“昆莫,中原需要西域的良马,和支持。”
昆莫的指尖抚过雁门关要塞:“那时候,伊吾国的良马和翡翠,会经过雁南都护府,再经由各大榷场进入中原各州府的商铺,现在呢,靠这一路黄沙吗?我可以支持,但也只是支持。”
穆翊的泪水砸在楼兰故地的标记上,晕开了七十年前的墨迹。他看见妻子在柔玄镇被焚毁的绣坊,看见女儿攥着半截糖葫芦埋在瓦砾下。
梁九思单膝跪地,“请昆莫允准——让我们护送此图归乡。”
昆莫动作迟缓地卷起舆图,像护着珍宝一样拥着,“你们连眼前的城池都护不住,要幅图做什么?”
宫外忽然传来驼铃急响,沙尘暴裹挟着西域特有的辛香扑进殿内。
穆翊望着舆图上未干的泪痕渐渐被黄沙覆盖,抓起梁九思的手腕:“老梁,我们去高昌!去车师!去鄯善!去每个还挂着汉家檐角的国!”
昆莫的笑声混在风铃声中飘远:“告诉你们的皇帝,当羽丘城的朱雀灯再次点亮,伊吾的夜明珠会铺满丝绸之路。”她将通关文牒塞进穆翊龟裂的手掌,“而这是定金。”
暮色染红孔雀河时,穆翊在沙地上勾画着记忆中的舆图。
梁九思突然将水囊里的酒全浇在沙画上:“你看,河西四郡的位置,和七十年前分毫不差。”
远处传来龟兹乐师的筚篥声,像极了中原的唢呐。
更深露重时,穆翊站在王宫最高的望楼远眺。
星垂平野的西域苍穹下,他看见梁九思正在马厩擦拭佩刀。
两人目光相撞的刹那,兵奴出身的汉子拍了拍马鞍:“我要回景州。”
“昆莫给了通关文牒和二十国国书。”羽林卫统领攥紧怀中的羊皮卷,上面还沾着老妇人的药香,“只要走完西域——”
“等走完这些国家,沅川城头的旗子早换了颜色!”梁九思突然挥刀斩断拴马绳,惊得骆驼喷出白气。
穆翊望着同袍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,抽出佩剑割断一缕白发。发丝飘向东南方时,他想起离京那日,崔蘅爬满沧桑的面容:“护着大燕的希望,活下去……”
驼铃又起,新的商队正在装点货箱。
昆莫送的二十峰白骆驼昂首嘶鸣,它们的铜铃上刻着“承威通宝”的字样。
穆翊将断发系在领头的骆驼颈间,听见西域的风送来佛寺晨钟。
当第一缕阳光染红天山雪峰时,他终于在商队里看见了中原样式的马车——虽然辕木上钉着伊吾符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