戌时的更鼓穿透雨幕,李中蹲在驿馆马槽旁,看雨水顺着茅草檐滴成珠帘。他怀里揣着刚赢来的三贯铜钱,左耳贴着墙根——隔壁胡商正用含糊的汉话咒骂南燕榷税。
当乌兰的鹿皮靴踩碎水洼时,他迅速将铜钱塞进裆部暗袋。
“公主有令,让你南下查粮道。”侍女抛来包袱,里面除了路引还有枚鱼符。
李中捻了捻鱼符纹路,嬉笑着凑近:“姐姐可知,沅川教坊司新出了种点唇的胭脂虫……”
短刀出鞘三寸。
“得嘞!”李中举手后退,指间已多了根乌兰的发簪,“三日后抵江州,保管连运粮民夫祖坟朝哪开都摸清楚!”他转身没入雨幕时,袖口滑出半块胡麻饼——那是两个时辰前从赌坊伙房顺的,此时早已梆硬。
周令齐立在角楼目送李中远去。夜风卷着潮湿的土腥味扑在脸上,他想起离开沅川时茶楼里的行脚商言语:“乱世文人不如犬。”
【丙】
哥舒衔月推开西阁菱花窗,任夜雨打湿信笺。她正在给乙弗循写第二封信,狼毫却悬在半空迟迟不落。
一滴墨汁坠在笺头,氤氲成小小的乌云。去年深冬那个雪夜突然撞进心头——乙弗循巡视驻防骑兵大营归来时,银甲缝隙里凝着冰碴,她站在廊下跺了半刻钟的雪,偏要把甲胄缝里的冰碴都抖落干净,才肯推那扇雕着并蒂莲的槅门,校场点兵时能劈开朔风的眸光,那刻竟成了春溪里泡着的黑曜石,水淋淋地映着案上温着的青梅酒。她看着自己僵在半空的手——分明该扶住剑柄的弧度,此刻却不知该落向暖炉还是自己肩头,生生悬成个不知所措的月亮。
“公主?”乌兰的呼唤惊醒了她。
烛泪不知何时堆成了琥珀色的小山,哥舒衔月惊觉自己竟在信纸空白处画了串珊瑚珠。她匆忙揉皱纸团,却听见腰间银铃轻响——这是乙弗循上月托前哨快马捎来的,说是怀州铃匠仿北奚马铃所制,内胆却藏着颗刻了楼兰文的金珠。
夜风卷着潮湿的土腥味涌入,她解下银铃握在掌心。
“公主怕卫王怪罪?”乌兰递上姜茶。
“我更怕她多想”,哥舒衔月啜了一口茶水,托着下巴道:“她的心思太重了,亲情、祖宗基业、收复失地什么的,有时候,我也不明白,这些本该社稷共担的责,怎么都压到了她一个人的肩上了呢,她……她也只是个女儿家而已……”
此刻烛火将哥舒衔月手边的剑南王信笺照得透亮,那朵凋零殆尽的辛夷花忽然明朗起来,她只感到心里泛起一阵从未有过的酸楚——二十年前平凉郡王府的春日仿佛穿透时光扑面而来,那时乙弗循尚是总角之年,该是穿着鹅黄襦裙在花树下追逐纸鸢,而不是如今这般,连睡梦中都要在枕下压着匕首。
【丁】
五更梆子敲响时,李中已在渡口与船夫讨价还价。他扮作贩丝客,包袱里却塞满从黑市购来的各州官印拓本。
艄公撑篙离岸的刹那,李中忽然朝芦苇丛掷出胡麻饼——野犬争食的吠声盖过了身后跟踪者的脚步声。
周令齐的奏表就是在此时送入南燕尚书省的。
崔蘅展开塘报时,老眼在“宁州毒粮”四字上停留许久,竟咳出点血星子。他想起昨日进宫面圣,乙弗巍案头摆着北燕新铸的“天丰通宝”,据说钱文还是赫连羽亲笔。
“拟旨“,老人颤抖着抬手招呼候在一旁的秘书郎,“命剑南道行军总管乙弗稹彻查……”
话音未落,窗外寒鸦扑棱翅膀的声响,打破了老者绵延的思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