碣石嶙峋的轮廓在月光下宛如巨兽脊骨,赫连羽抚过石上苔痕,指尖触到前朝名将的残碑。潮水漫过赤舄,他忽然想起秦始皇东巡刻石,那些颂德的篆字终究被浪涛磨成斑驳。
海风送来若有似无的箫鼓声,应是齐州百姓在庆贺上元。
赫连羽以剑拄地,望着不远处被月光镀成银白的旧题诗——“匹马出东海,长戈指帝京”,字迹早被咸涩海水蚀得模糊难辨。
“王上,墨砚备好了。”亲卫捧着青玉砚台的手在寒夜里颤抖。
赫连羽却将剑柄重重砸向岩壁,火星迸溅时冷笑道:“史家泼墨岂如铁剑凿石来得痛快!”
剑尖刺入岩石的刹那,星火迸溅如萤虫乱舞。
花岗岩碎屑纷扬而落,每一道刻痕都带着金戈之声。
当“天”字贯穿岩层时,咸腥的血味漫上喉头——原来虎口早已震裂。
“天下……凝一……”剑锋在“一”字尾端微微发颤,崩落的碎石坠入浪涛。
赫连羽望着随波逐流的石屑,恍惚看见自己半生征战的疆土正被江水吞噬。当年在羽丘城头悬挂燕字旗时,城下欢呼的百姓可曾想到,这面旗帜终有一日会褪色成齐州行辕檐角的破布?
潮声忽如万马奔腾,月光下新刻的篆字泛起幽幽青光。
咸腥海风里忽然混入若有似无的梅香,惊得他猛然回首。空荡荡的海岸线上唯有亲卫火把摇曳,哪有什么故人踏雪寻梅。
潮水漫过战靴的刹那,赫连羽在岩缝中发现半枚贝壳。
“终究是……海沙淘尽英雄。”贝壳在掌心攥成齑粉,随海风飘向漆黑的水天交界。
“拿酒来!”赫连羽反手将空酒囊抛进浪涛。他仰头灌下新启的烈酒,忽然纵声长啸。
啸声惊起夜栖的海鸟,扑棱棱掠过他披散的长发。
亲卫们举着的火把渐次熄灭,唯余月光如银绸铺展。
当剑锋再次起舞时,柔玄战歌混着浪涛轰鸣震耳欲聋。
赫连羽的广袖灌满海风,恍如展翅欲飞的孤鹤。
亲卫中有人悄悄抹泪——他们王上唱到“礼乐未央”时,分明望着江南方向,那里万千河灯正汇成地上银河。
“将来史官提笔……”赫连羽突然以剑拄地,喘息着看向跪倒一地的将士,“会写孤是乱臣贼子,还是开国之君?”
亲卫首领重重叩首:“王上……”
北燕王抚摸着碣石刻痕,指尖被粗粝岩石磨出血珠,“你说这‘燕’字,百年后可还认得孤?”
亲卫正要开口,却被浪涛声淹没。
赫连羽突然拽过他衣襟,兵士恐惧的眸子里映出王者癫狂的笑:“史笔如刀?哈!那刀锋砍得碎浪涛,却斩不断东海潮声!”
“罢了。”赫连羽松开亲卫的衣襟,剑锋映出他眼底血丝,“青史从来由胜者书写。”他忽然将佩剑掷入波涛,看着鎏金剑鞘在海浪中浮沉,“就像这‘天下凝一’,若是乙弗循来刻,史书自会赞她雄才大略。”
对岸飘来的河灯顺流而下,点点暖黄映得他眉目忽明忽暗,他望着河灯渐渐漂远,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在柔玄镇仰望星空的寒夜。那时他笑西燕史官尽是曲笔阿谀之徒,而今自己竟也成了需要青史定论之人。
江风卷起破碎的冰凌,沾湿了马鬃。
赫连羽最后望了眼碣石方向,月光下“天下凝一”的字迹已隐入黑暗,他隐约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浪涛中碎成无数块,每一片都映着不同年岁的赫连羽——戍卒、兵痞、叛将、枭雄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