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5章 风沙(2 / 2)

梁九思伸手去碰的瞬间,袖口金线突然迸出火星,吓得他后退半步撞在青铜灯树上。

“画!这里有幅画!”陈秀才突然指着墙壁惊叫。

墓室中央唯余幅丈余长的绢画悬在穹顶,火光照亮画卷的刹那,梁九思感觉后颈汗毛倒竖——画中女子与壁画上的一般无二,背对众生临水照影,裙摆流淌着两百年前的月色。

梁九思盯着画角“慕容晔敬绘”的题跋,突然想起九岁那年,他给镇上画匠当学徒时打翻的胭脂——那抹晕染开的朱砂,和画中人身侧凋零的海棠如出一辙。

“是妖物啊将军!”行军司马哆嗦着指向无风自动的画轴,“您看这画中人的手指……在滴血!”

梁九思却盯着画前供案怔忡。

半截燃尽的龙涎香旁,放着柄嵌满宝石的短刀,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去触,画中突然飘出缕幽香,身后接连传来重物坠地声。

异香就是从这时开始弥漫的。

梁九思转身要喊警戒,却发现三千将士如熟睡婴孩般蜷缩在地。梁九思踉跄着扶住石案,鼻尖萦绕着甜腻的香气,眼前画卷突然泛起涟漪。

再睁眼时,月光已化作流动的银纱。

“将军……”

梁九思猛地拔刀转身,刀刃却穿过突然出现的素衣女子。

她的声音像碎玉落在冰面,“妾身等了两百年,终于等到能带她回家的人。”

“将军可愿听个故事?”女子的声音像春冰初裂。

梁九思握着佩刀的掌心黏着冷汗,看见太子深夜对画自语,看见叛军箭雨穿透东宫窗棂,最后定格在画灵跪坐沙丘、怀抱残破冕服的画面。

“将军可知,情到浓时,墨迹亦可成魂?”

梁九思手中掣剑警觉,剑锋却再一次穿过画灵虚影钉入砖石。

镜中映出女子半张脸,眉间一点朱砂痣红得惊心,她指尖抚过空荡荡的铜镜边框,那些缠枝莲纹正是梁九思在镇北军兵械库见过的前凉样式。

“殿下每夜在东宫密室对画私语,说她最怕史书工笔写不尽乱世荒唐”,画灵的声音裹着纸页翻动的沙沙声,“直到乱军铁骑踏碎宫门那日,她才敢抱着我说‘史册不留名,便做画中魂’。”

他这才看清女子脚下堆积的竹简,最新一卷墨迹尚湿,写着“大凉章和十三年秋”。

梁九思的佩剑当啷落地,他看见幻象中的太子用断刃割裂花冠,纷扬的长发随风飘舞,眉间隐约的花钿红晕灼人,“原来她是……女子?”

“我守着她最后半缕残魂走过三千里流沙,看着衣冠化为尘土,看着墓室渗水朽烂”,画灵徐徐转身,那张如雪絮般的面容惊得梁九思倒退三步,“看着她……离我越来越远……”

当她说起慕容晔在幻境中不断重演亡国那日的情形时,梁九思突然剧烈咳嗽——无数战场记忆在胸腔翻涌。他何尝不是夜夜梦见柔玄镇的血月,那些被他亲手埋葬的同袍总在坟茔间重复着最后的厮杀。

“留着这画,给后世留个念想……”梁九思音声未落,画灵浅笑着摇头。

“将军见过不腐的王朝么?”画灵的笑声带着纸页脆裂的哀鸣,“慕容晔的执念困了我两百年,如今该让灰烬归灰烬了。”

两百年的光阴在她裙裾间流转,梁九思嗅到熟悉的血腥气——不是沙场铁锈味,而是当年前凉国都天岁城被屠时,从门缝渗进来的那种甜腥。

“她总说等海晏河清便带我游历江南”,画灵指尖抚过镜中幻影,慕容晔的虚像正在镜中批阅奏折,“后来叛军破城那夜,她抱着画轴说对不住……”

镜面突然龟裂,皇储咽喉插着羽箭的画面让梁九思不忍相看。

“所以姑娘要我带画出去?”梁九思摩挲着短刀上的宝石笑出声,“我带着一群弟兄都能走丢,这劳什子古画怕是没到地方就成裹尸布了。”

画灵转身的刹那,他看见她眼眸里盈盈泪光,“妾身只求将军赐把烈火。”

她指间浮现点点萤火,“成全妾身,和她。”

地宫忽然剧烈震颤,画灵身影开始透明,铜镜映出梁九思鬓角的白霜。

梁九思扯下大氅裹住古画,却在触及画轴的瞬间僵住——丝帛下藏着柄未开刃的短剑,剑柄刻着浅浅的“晔”字。

将军握火折的手在发抖,火焰舔舐画轴时,梁九思对着这个素昧平生的幽灵与往事行了个南燕军礼,冉冉长裙在烈焰中散作满天星斗。

虚空之中,梁九思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,他转身时踢翻个青铜酒爵,琼浆早成了沙土。

王栓子惊醒时,正看见伍长将火折掷向画轴。火光蚕食着两百年的执念,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,从贴身处摸出个粗布娃娃——那是用柔玄镇旌旗边角料缝的,浸过血又泡过泪。

冲天火光腾起时,梁九思站在地宫入口灌下最后一口酒。

画灵消散前的微笑让他想起少时战火中消逝的每一个无辜女子。

他背对着火焰,将酒囊砸向火堆,扬手嚎了一声:“百年好合!”

三日后,他们在沙海深处发现了北燕骑兵的残骸。

梁九思蹲下身,从焦黑的胸甲里抽出封未寄出的家书,沾血的笺上画着个戴虎头帽的娃娃。他盯着远处盘旋的秃鹫,突然将家书塞进怀里:“传令!今晚加餐——吃北燕人的骆驼!”

大漠尽头,暮色再一次将云层染成血色,恍若三天前焚尽思念的业火。

沙丘后传来零星的应和声,残破的军旗在热浪中舒卷,隐约露出“镇北”二字。梁九思猛吞了几口唾沫,咸腥味里混着不知谁的眼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