院子里的晨风呼呼作响,李中揉着眼睛走了出来,造作地伸了个懒腰,“谁啊!大清早扰人清梦!”
萧凝的软剑在晨雾中划出霜色弧光,绯色官袍下摆扫过石阶残红,腕间蜈蚣状的旧疤随着剑势若隐若现,苍白面容上浮起病态潮红。
“哟,萧大人早啊!”人牙子揣着手蹲在廊下,袖口绣线在朝阳下闪动,“这么早就练功呢!”
剑锋倏地停在李中喉前三寸,萧凝鬓角细汗浸湿碎发,“景州的说书先生还教你看剑法?”
乌兰的银铃声从月洞门传来时,李中正举起双手嬉笑:“小的一介市井草民,酒馆茶楼听两耳朵也就懂了,再加上,景州城新兵操练,卫王殿下也示范过……”他突然噤声,因为萧凝的剑穗已缠上他脖颈。
她李中盯着乌兰发间北奚特有的狼牙银饰,喉间涌起熟悉的血腥气:“辰时三刻前收拾妥当,御史台今日要呈递怀州案的十二卷铁证。”
御史府的古槐沙沙作响,十丈外的滴水檐下,三名盲眼侍女正捧着药炉缓缓而行。
“卫王的身手可不如我”,萧凝收剑入鞘,指腹抚过剑格上磨损的缠枝纹,“少时出猎,手下败将。”
人牙子往嘴里丢了两颗豆子,豆子卡在牙缝里发出脆响,“平凉郡主虽是输了打猎,可也赢了……”
剑锋再次停在李中发梢,人牙子将后半句生咽了回去。
小侍女捧着铜盆僵在原地,水面倒映着萧凝略带愠色的脸,细密汗珠正顺着颈间滑落。
“景州来的鸽子都爱啄人眼珠子么?”御史收剑入鞘,“还是说人牙子的舌头比廷尉狱的烙铁更耐烧?”
李中抱着手臂瘪了瘪嘴,“萧大人再和小人理论下去,可就要误了早朝了。”
萧凝狠瞪了李中一眼,披上侍女递上的袍服,仰头喝下书童奉上的汤药,缓步走上廊亭,虽神色不紧不慢,但双手却快速地扣上了衣扣与腰带——李中取笑道:“萧大人别着急,当心摔着!”
“嗖”地一声,一柄断刃擦过李中的笔尖,扎在耳旁的廊柱上,李中吃痛地捂住了鼻子,委屈兮兮地看向门缝里的乌兰,少女的清脆笑声悠悠传出,“还笑!”
晨雾中传来马蹄声,七名老仆抬着官轿穿过月洞门,轿帘上崔氏家纹在朝阳下泛着清光。
【甲】
宫墙夹道里,崔蘅的紫檀杖叩击金砖的声响幽幽回荡,老丞相拦在萧凝的官轿前,鹤氅上的仙桃纹被晨雾晕染成暗红:“怀州漕运案的卷宗,陛下今晨已批了红。”
萧凝盯着檀木镇纸下的密信一角——隐约是剑南道的印鉴。
“恩师是要学生装聋作哑?郭桓昨夜闯府,想必恩师已经听说了,如今,朝中人人都想从学生口中撬出怀州案的真相。”
窗外疾风乍起,老仆添炭的手抖了抖,银丝炭灰落在崔蘅雪白须发间。他抬手为弟子拂去了肩头落花,“沅川城的梅雨最伤肺经,你三岁时落下的病根,如今……”
老相国从袖中颤抖着递出油纸包,“凌州捎来的梅子饯,能压咳疾。”
萧凝盯着饯果上那层薄霜,俨然是西燕宫廷的制糖法,那时崔蘅常在讲学之后,塞给自己一些蜜饯润喉,一时喉头竟有些发涩:“恩师,是想为谁说情?”
崔蘅的银匙碰着药盅发出细碎声响。
政事堂的竹帘将阳光割成碎片,落在老丞相霜白的鬓角,“怀州的雪蛤养肺有奇效”,他舀起一勺琥珀色药膳,“惠帝在时,赐我的辽东参,还剩半支在库里。”
“下官不明白”,萧凝抬眸,“恩师既要学生韬光养晦,为何纵容郭桓在廷尉狱……”
瓷匙突然跌入药盅。
崔蘅用帕子掩住咳声,“阿凝,你见过沅川城外的流民营么?”他望着窗外宫墙,“上月饿殍三百,今月暴增至八百,许周说户部存粮只够撑到冬至;这皇城啊,远没有你我看到的如此简单。”
萧凝不解地蹙眉。
老丞相用杖尖在地上划出个“卫”字:“兰陵萧氏百年望族,不该折在儿女私情上。”
崔蘅踩着满地紫藤花瓣蹒跚离去时,萧凝才发现自己已愣了许久。
“姑娘!”书童行色匆忙地撞进门槛,“您带回来的两个人往景州方向去了!朱雀桥头的更夫说……说看见廷尉府的暗卫在追马车!”
萧凝手中狼毫应声而断,她扯下御史冠掷向案头,惊奇书卷纷飞:“调十二名萧家死士,沿元江官道跟紧了。”
绯色官袍掠过门槛时带翻青玉笔洗,满地碎玉中,有人听见御史的低语碎在穿堂风里:“……我想见你。”
此刻的朱雀桥上,李中拽着乌兰钻进漕船,沅川城的早市熙攘混杂,身后紧跟着的影子霎时消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