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的沅川皇城笼罩在淡紫色烟雨中,乌兰跟着萧凝穿过重重垂花门时,忽然想起草原上流传的汉地谚语——三重朱门九重天。绣着云龙纹的汉白玉地砖在雨雾里泛着冷光,她低头默数着地砖的数量,听见前方传来环佩相击的清脆声响。
“低头!”这个素日里油腔滑调的人牙子,此刻弯着背脊,仿佛皇城飞檐上垂落的雨滴都能将他脊骨压断。
空明池的莲花开得正好,乌兰透过垂落的额发望去,观澜榭中端坐的青年帝王正伸手触碰莲瓣,暮色将他的侧脸镀成玉雕。萧凝的皂靴碾过落花时,她看见乙弗巍的指尖微颤,一滴露水顺着龙纹广袖滑入池中。
“臣御史萧凝,奉旨引怀州案人证觐见。”
乌兰跟着众人下跪,青石板的寒气渗进膝盖。她数着池边垂柳在风中摆动的次数,直到听见珠帘掀动的轻响。玄色暗纹的袍角掠过眼前时,她嗅到极淡的松香,混着墨汁未干的涩味。
观澜榭中传来棋子落枰的脆响。青玉案前执白的帝王抬起眼,玄色常服上的十二章纹随动作泛起涟漪,眉间悬着化不开的阴翳,却在望见萧凝时绽开清浅笑意:\"阿凝来得正好,此处不是前朝,不必多礼。”
乌兰直起身时,正撞见乙弗巍揉着眉心的动作,他的手指修长苍白,虎口处却结着层薄茧,想来是常年握笔所致。
“萧卿瘦了,剑南道的战火东燃,好在爱卿无恙,否则朕……”天子指尖叩着石案上的密折,案头鎏金狻猊炉吐出的青烟缠上他束发锦带,他伸手搀着萧凝的手肘,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尽是寻常的柔和,“可给不起萧氏交代。”
萧凝作揖的手顿了顿,她今日未着官服,天水碧襦裙外罩着银丝软甲,倒像是把整个南国的春水都披在了身上;她忽然拽过李中,“陛下,此二人于怀州给臣献了证据。”
“抬起头来。”
天子的声音比马头琴最低那根弦还沉。
李中哆哆嗦嗦地抬眼,再触及天子广袖时,又缩了回去,“草民,草民不敢。”
“你打算对着地砖回话吗?”
人牙子闻言一滞,机械地抬起头,硬生生在平滑的额头挤出了抬头纹,“请陛下垂询。”
“你们的主子是谁?为何会在怀州?”
乌兰跪在角落,抬头撞进一双含笑的眼,乙弗巍执笔的指节泛着青白,袖口龙涎香混着朱砂气息,却掩不住腕间一道陈年齿痕——那是帝王咬碎痛苦时留下的印记。
萧凝的手臂横在二人之间:“陛下,此人……”
“朕在问他们。”
李中的耳尖发烫,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膝行上前,匍匐在地,蚊蝇般的声音从嗓子里钻出来:“启禀陛下,卫王与王妃遣草民二人入怀州,本是为了宁州粮草之事——亦是为陛下分忧。”
“为朕分忧?”乙弗巍直起身,广袖拂过案头奏折堆成的小山,最上方那本的字里行间隐约可见“卫晋”朱批,“许周昨日呈报,说景州军费超支三成。”
乌兰瞥见萧凝指节捏得发白。御史绯袍上的獬豸补子怒目圆睁,却撕不破这满室熏香织就的罗网。她突然明白哥舒衔月为何总说南朝宫殿是黄金牢笼——连穿堂风都要绕过十二道雕花槛窗,才能触到帝王案头的残茶。
“陛下明鉴!”李中额头渗出冷汗,“那些钱粮实为……”
“为调派兵奴熔铸伪币,以及,抵挡剑南进军”,萧凝突然截断话头,“臣已查验过兵部文书。”
李中五体投地着陈述证词,额角冷汗将地砖洇出深色痕迹。乌兰的视线不受控地飘向帝王腰间玉带,那里悬着枚褪色的香囊,金线绣的龙纹被磨得发亮。当他说到“卫王从未变节”时,乙弗巍笑出声。
“你这奴才倒会替主子邀功”,乙弗巍指尖棋子一下一下地敲在棋盘上,“朕,不曾怀疑卫王。”
萧凝的咳嗽声打断了冷场,此刻暮色渐浓,宫人掌灯时带起的微风,将乙弗巍鬓边一缕散发吹落在肩头。
“臣已汇总卷宗,请陛下过目”,萧凝将案情卷宗举过头顶,纤细的手指紧紧握着卷轴,单薄的身子微微低垂,却显得格外正气凛然。
乙弗巍翻阅卷宗的速度越来越快,乌兰数着他睫毛颤动的次数,当翻到许周与北燕密信时,帝王突然将茶盏扫落在地。碎瓷溅到乌兰裙裾上,她看见滚烫的茶汤在龙纹砖缝间蜿蜒,像条濒死的金蛇。
“这些……可都查实了?”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
萧凝正要答话,李中突然直起身:“陛下若不信,大可去查户部今年的漕粮……”话未说完就被乌兰拽住衣袖。
小侍女仰起脸,第一次直视天子的眼睛:“陛下,公主……哦不,卫王妃,还有卫王,绝不会害陛下,陛下要当心蛀虫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