怀州码头的鱼腥味漫过晨雾,却生生把刚小步跑下船的李中给逼退回去。
“北边来的吧?没闻过海货味儿?”船家蹲在舢板旁数着铜钱。
李中理了理衣袍,不服气地仰起头:“笑话,大爷我走南闯北……”
“王刺史的船队上月经过时,运的可都是新米”,挑夫把麻袋甩上肩头,汗珠顺着黧黑的脖颈滑进衣领,全然没注意扬起的灰又惹得李中连连咳嗽,“结果到宁州全成了霉米,你说邪不邪门?”
李中往挑夫手里塞了枚银角子,唇边的假须子随着谄笑颤动:“老哥仔细说说,那船在怀州停了几日?”他余光瞥见两个戴斗笠的汉子往这边张望,袖中匕首已经挑开暗袋。
“使君亲自盯着换的船。”挑夫压低声音,“说是元江水浅,大船过不去剑门。”他突然噤声,惊恐地望着李中身后——怀州府衙的皂隶正挨个盘查商贩,锁链声惊飞了桅杆上的鱼鹰。
仓促之下,李中侧身过去,从怀中勾出一块发硬的胡饼,闷头啃着,又故意把贩丝商的锦缎包袱敞着口,目光却黏在斜对角粮铺的争吵上——个老农抖着手里的铜钱串,黄浊老泪滴在“天丰通宝”的篆文上。
“昨日还能换三升粟米,今日怎么只抵得半升?”
粮铺伙计一脚踹翻竹匾,新米混着陈谷泼了满地:“北边来的钱都他妈是鬼画符!没见州府今早出的告示?”镶铜边的告示牌上,“拒收伪钱”四个大字正在晨光里淌血似的红。
李中抹了把嘴上的油,晃到码头苦力堆里。他故意把半块胡饼分给瘸腿老汉:“老哥,听说上月运军粮的船在这儿换了桅杆?”见对方眼神闪烁,他袖袋里的铜钱立刻叮当作响:“我有个表亲在船坞当差,说是那批红松木料……”
“可不敢乱说!”老汉突然攥住他手腕,“刺史亲自押的船,那夜码头上全是带刀的!”
江风卷来潮湿的鱼腥味,李中眯眼望着河面上穿梭的官船,回想起今晨江中看到的黑帆——那是专走蜀道的商船,本该满载蜀锦的舱室,吃水线却深得可疑。
【丙】
“陛下!”郭桓突然出列,鱼符革带撞出金戈之声,“北燕已蚕食北奚十二部,北奚矿山盐湖尽是北燕兵勇,若不能速战速决,等赫连羽把刀剑都化成铜臭,我军将士拿什么上阵杀敌?”
崔蘅望着御阶上神色动摇的年轻君主,此刻眼底凝着化不开的惊惶。
“郭廷尉可曾核查过,沅川仓廪存粮只够维持三个月?”少府监许周颤巍巍举起户部奏报,“你让陛下拿什么决战?拿将士们的肚肠去挡北燕铁骑吗?”
郭桓冷笑了一声,道:“许少府的算盘倒是打得响亮,兵马粮草分毫不差,两淮江左税赋一丝不苟,何以如今却对北燕伪币束手无策?岂非大人失职?”
许周不顾郭桓嘲讽,转身向崔蘅行了一礼,又对乙弗巍举起了笏板,说道:“陛下,如今伪币已入江淮,卫晋、燕赵、北奚榷场、辽东恐怕都不能幸免,臣以为,不可轻动刀兵,当令卫王就近严控,回收伪币,先行恢复南北商路为先。”
郭桓刚想打断,却在注意到乙弗巍的神情后退了回去,许周见状接着道:“他赫连羽可以把北奚箭簇铸成伪币祸乱我朝商市,我大燕又何以不能再将这些钱币熔成刀枪,插上叛军的城头。”
“爱卿所言甚是!”乙弗巍霍地站起身,立于丹墀上遥遥指着许周,“便请丞相拟旨,着卫王乙弗循严办!”
“老臣遵旨。”
【丁】
“王微死了?”李中差点打翻酒碗,怀州最红的歌伎正在台上唱着《关雎》,可邻座商贾的耳语让他浑身发冷。
“说是失足落水”,绸缎商往李中跟前凑了凑,翡翠扳指磕在陶碗沿,“但打捞上来时,怀里还揣着北燕的银狼符呢!”
李中摸出最后半吊钱拍在案上,醪糟的甜腻突然让他反胃,他想起今晨在渡口看见的运粮船,船舷吃水线分明比寻常深了三寸——那底下藏着的,恐怕不只是霉米。
酒肆后巷传来犬吠,李中闪身躲进柴垛时,瞥见方才跟踪他的斗笠客正与府衙书吏耳语。月光掠过书吏腰间,半枚鎏金鱼符在夜色里泛着幽光——竟与乌兰给他的那枚一模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