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之所为,不过欲告陛下一言。自秦代以降,中华便行集权之道,此非仅为君主私欲,更因集权能聚全国之力成大事。”
“秦筑长城、驰道,汉通丝路,隋唐开运河,皆集权之成果。”
“亦使万民得以获益。”
“今汝统御天下,无所不有,却贪求无度,所得甚多,施予甚少。汝欲囚天下于掌,然人可囚,民心不可锁。”
“汝尝居皇觉寺,当闻此语:‘网开一面,功德无量。’”
“汝虽有盖世之功,却误判一事——汝非造史之人,仅是履史者耳。”
“时至则势助,运去则英雄难为。”
“真能动天下者,非汝朱元璋,而是田间耕作之农夫,道上往来之商贾,朝堂谏言之官吏,以及寒窗苦读之士子。”
“此天下乃他们之天下,而非汝家之天下。”
夏白走到牛车旁,取下一株稻苗。
其翠绿鲜亮,生机蓬勃。
他走向朱元璋,将稻苗递与他,笑道:“此乃开封几位老农依草民建议,多年试验,培育出之高产稻种。”
“今日献于陛下。”
“亦为天下农夫对陛下之回应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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望着眼前青翠欲滴的稻苗,朱元璋心潮起伏,目光中满是复杂情绪。
他曾亲历田间劳作,自然知晓夏白所呈并非稗草,而是实打实的稻苗。
然而,这般高产?
他心中存疑。
再看左手游移的土豆,愈发沉重。
一时之间,他竟有些迟疑,似觉此苗重若千钧。
夏白说道:“陛下,收下罢,此乃汝应得。”
“唯愿陛下亲植此苗,而非如过往般只走过场,或令臣工代劳。”
“身为最为亲民且深知民间疾苦的君王,在位十八载,亲临田间劳作的次数,竟寥寥无几。”
“这不该如此。”
朱元璋凝视着夏白,第一次认真审视面前这位年轻人。
他并未立刻接过东西,而是饶有兴趣地问:“你对朕诸多不满,却又为何将这般珍宝交付于朕?”
他实在不解。
夏白微笑着点头又摇头道:“我确实对当今圣上诸多不满。”
“将百官当作奴仆,视国库如私囊,凭一己之欲夺取万民心,纵容子孙在外肆虐,大兴土木,未曾有过真正体恤百姓之举。”
“以至于上下官员皆惶恐不安,唯恐无端惹恼圣上,招来灭顶之灾,耗尽民力,天下不得安宁,百姓生活艰难。”
“不过有一句话是对的。”
“有瑕疵的勇士依然是勇士,再完美的苍蝇也不过是苍蝇。”
“圣上过去确实建树颇多。”
“即便再差,也是开创者。”
朱元璋微微一怔。
他笑了笑,伸手接过。
夏白接着说道:“大明初立之时,圣上勤政励行,驱逐外族,几近太平,汉人何其幸运。”
“然而,大明本应成为中原继汉唐之后的又一大繁华国度。”
“可惜,这一切从圣上稳固帝位起便开始变化,沉迷于内部争斗,只为权力与利益,穷奢极欲,却仍不足让家族长久安乐。”
“自此以后。”
“原本蒸蒸日上的局面急转直下。”
“大明盛世不再重现。”
“人心如水。”
“水往低处流,而人心总想更高。”
“但圣上忘了。”
“权力只是达成理想的工具。”
夏白轻叹一声,话语稍作停顿,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位背已有些佝偻、满脸皱纹的老者。
朱元璋低头看着嫩绿的稻苗,对这些话仿佛充耳不闻。
夏白低声说:“当年圣上多么意气风发、胸怀大志啊,尽管出身贫寒,却仍能自信地说出‘兄弟们,我们一起打下个大大的天下’。”
“只是圣上登基后,当年的锐气与锋芒逐渐消退,变得骄傲自负,甚至带点傲慢了。”
“昔日我不过是淮右一介平民,天下于我,仿佛遥不可及。今日却已是这般模样。”
“曾经的豪情壮志,终究敌不过时光的冲刷。”
朱元璋陷入沉思,仿佛回到了那金戈铁马、气吞山河的岁月,眼底满是追忆与惆怅。
“而今,哈哈。”
“恐怕已逐渐变成这般模样,诸位老友,莫要怪我。”
“父皇,您老了。”
夏白神情复杂地看着朱元璋,心中百感交集,再怎样英姿勃发之人,也终究逃不过岁月的侵蚀。
“不仅身体老去,您的心也老了。变得固执,变得保守,不再进取,害怕变化,甚至不敢直面一些残酷的现实。”
“现在的您,只愿活在别人阿谀奉承、曲意逢迎,甚至是自己编织的美好幻境中。”
“但这真的是真实的吗?”
夏白摇头道:“并非如此。”
“您年年口口声声说爱民,然而立国十八载,真正踏足田间地头又有几次?连劝勉农事都要靠臣子代劳,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,这样的作为,与往昔的您,相去甚远。”
“您可知道。”
“如今天下许多人,依然对您怀有敬仰之情,对他们来说,您永远值得感激。”
“只是,您是否觉得自己配得上这些敬仰和感恩呢?”
朱元璋张了张嘴,最终什么也没说,只是沉默以对。
“一个朝代的兴衰成败,并非单凭一个*可以承担,更不是由一个家族就能决定。”
“而是取决于天下百姓的福祉。”
“当下的大明,一眼望去尽是萧条,毫无生气,死气沉沉。”
“就像每一个王朝的末期一样。”
“夏白,你太过分了!”朱标脸色难看,大声呵斥。身为儿子,怎能一次次容忍他对父皇的羞辱,对大明的羞辱?
“让他继续说。”朱元璋举手示意。
制止了朱标的不满,听完了夏白的话,他并未动怒,反而十分平静。
夏白回到牛车边,翻开覆盖在土豆植株上的东西,从中拿出一本装订得极为牢固的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