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翁却摇头:“恨何为?宇文氏气数已尽,杨坚不过适逢其会。昔年武王伐纣,伯夷叔齐叩马而谏;汉初韩信背楚,蒯通曾劝其三分天下——然天命所在,非人力可违。小友可知‘鼎之轻重,似可问焉’?杨坚问了,也拿到了,只是这‘天命’二字,从来只在民心。”
蔡佳轩轻点下头,轻抚竹杖,杖头竹叶花突然盛放出霞光,映照得满江秋水皆成金色:“老丈所言,暗合道心。吾曾见洛阳童谣:‘杨叶何沙沙,风吹渡江来’,此乃‘杨代周’之谶。然谶语亦有後句:‘江南花发日,江北雪消时’——江南江北,终须一统,只是苦了这乱世中的蝼蚁百姓。”
老翁击节赞叹:“善哉!昔年郭景纯注《山海经》,言‘天地为炉,造化为工’,如今看来,这炉中真火,烧的竟是众生执念。”说着从舱底取出一幅残破地图,上面用朱砂圈注着北周旧地,“诸君看这关中沃野,本是天府之国,如今却因苛政,‘耕稼失时,田畴多荒’。杨坚虽颁‘均田令’,却难改世家门阀兼并之弊——这新朝的‘开皇之治’,怕也是镜花水月。”
此时月上中天,老翁忽然收竿,钓线上竟缠着一枚铜锈斑驳的钱币,正面铸“布泉”二字,背面刻北斗七星——此乃大周武帝所铸钱币,民间传说可镇邪煞。
“这钱铸於保定元年,”老翁摩挲着钱文,“那时节,武帝尚未亲政,权臣宇文护专权,连杀三帝。老汉曾在长安街头见一相士,言‘北斗落南,五星出东方’,如今看来,竟是应在杨坚身上。”
王嘉馨伸手接过钱币,指尖拂过北斗纹路,忽觉一阵心悸——她前世为女娲宫仙子时,曾见北斗七星化作七位真人,在昆仑山巅论道。此刻手中钱币上的星纹,竟与记忆中的星图暗合。
“北斗注死,南斗注生,”蔡佳轩低语,“老丈可知,宇文邕曾在邙山之战中,被北齐名将斛律光射落兜鍪,却得一白发老翁相救?那老翁临走时留下一句‘天命在周,不可遽亡’——如今看来,不过是天道循环中的片刻延宕。”
老翁突然剧烈咳嗽,血丝溅在黄绫上,宛如寒梅着雪。王嘉馨忙取出玉瓶,倒出一粒紫金丹:“此乃千年雪参所制,老丈且服下。”
老翁怔了怔,接过丹药服下,气息渐稳:“多谢小友。老汉半截身子已入黄土,唯有一事挂怀——宇文家後裔,如今多被杨坚诛杀,唯有介国公宇文阐被幽禁於别宫。听说那孩子才九岁,每日啼哭着要见阿娘……”
话音未落,江心突然掀起巨浪,一条丈许长的鳡鱼跃出水面,银鳞上竟映出大周宫殿的残影。蔡佳轩竹杖轻点,浪头立止,鳡鱼却衔着一片金鳞落入老翁掌心——那是大周皇室服饰上的金箔纹。
“老丈请看,”王嘉馨轻声道,“此鱼鳞上‘火德’纹,乃北周以‘火’为德运之证。如今火德已衰,金德当兴,此乃五行更替之道。然兴亡之间,唯‘仁’字可贯古今。”
老翁忽然老泪纵横,将金鳞投入江中:“当年武帝灭齐,曾下令‘诸军人战亡者,皆以名上,当加褒赏’;如今杨坚代周,却将宇文氏亲族斩尽杀绝——此二者,岂可同日而语?”
三更鼓响,渔舟缓缓靠岸。老翁收拾钓竿,忽然从书篓中取出一卷《道德经》,递给蔡佳轩:“小友既有道心,当知‘治大国若烹小鲜’。老汉生平最恨‘顺我者昌,逆我者亡’之语,望诸君有朝一日能得道,为这乱世开一扇天窗。”
蔡佳轩双手接过书,见扉页题着“建德三年宇文邕御笔”,墨迹犹鲜。他忽然想起泰山碧霞元君师姐点化时所言:“红尘劫数,皆为道心之试。”遂将竹杖插入岸边沙土,杖头竹叶花瞬间长成丈许高的青竹,竹叶沙沙,竟似在应和江声。
“老丈保重。”王嘉馨解下腰间香囊,内装续命丹药,“若有急难,可持此囊至栖霞寺,自然有人接应。”
老翁深深一揖,转身消失在芦苇丛中,唯有钓竿上的铜铃在夜风中轻响,宛如往事的余韵。
二人伫立岸边,看渔舟渐远,终成江面上一点黑影。蔡佳轩揽住王嘉馨的肩,忽见东方天际有流星划过,尾迹竟成“隋”字形状。
“你看,”他轻声道,“新朝的星芒,已经照亮夜空了。”
王嘉馨凝视流星坠落的方向,想起老翁所言“民心即天命”,明悟——所谓天道轮回,原是众生心念所化。她抬手轻拂蔡佳轩眉心那颗朱砂痣,笑道:“当年在三十三天外女娲宫,我以指尖血点此痣,原说‘红尘相见,以此为凭’。如今看来,这颗痣竟像是滴在天道画卷上的一滴血,要染尽人间悲欢呢。”
蔡佳轩低头,见她眼中倒映着万家灯火,忽然俯身轻吻她额角:“无论天道如何轮转,你我既已证道同心,便当如这青竹——任他风催雨折,终不改虚心劲节。”
江风渐冷,远处传来雄鸡报晓之声。二人相携离去,身后的青竹在晨光中节节拔高,竹叶上的露珠坠落尘埃,竟化作颗颗晶莹的星星,照亮了江边无名的荒冢。
(第七十一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