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靖永乐六年十月二十七日,靖帝大寿,各地官员皆受邀入京,普天同庆。
那日京都城内格外热闹。
华灯初上,照亮了半边夜色,街边酒楼客栈的屋檐下挂着年边才会挂的大红灯笼,红绸丝缎随风扬起。
取一碗甘泉酿酒,折一枝桂花泡茶,青石路上闪着的月光被踩得细碎,笑声、乐声、叫卖声,声声入耳。
彼时皇宫,靖帝于瑞鹤园内大摆筵席,上至王公贵胄,下至微末官吏,皆能斟酒言欢,人群熙攘,座无虚席。
不知是谁叫了一声问了个礼,方才还在谈笑的官员纷纷放下手中的杯盏回头望去,园口慢慢走进一个身影,一身降紫色朝服,锦缎之上,丝线勾勒出的云纹瑞兽若隐若现。
段槿站在园外望着走进园内的沈泠,无数道视线聚集在这人身上,这人却好似没察觉似的,没有丝毫停留的向前走,周围的人低头纷纷行礼。
林许坐在席间望着不远处被众人问好的少年,面色复杂,永城一别,还以为此生不会再见,只是今日一见,总觉得与往常不同。
沈泠淡淡的应了周围的人几句,转身朝自己的席位走去,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,他怔愣了一下,眼里闪过一丝疑惑,转头望去。
不远处的青松下,蒋澜一身蓝衣的站在那儿,一双桃花眼带着些许笑意的看着不远处神色淡淡的沈泠,抬脚走过去,“好久不见,沈大人。”
沈泠看了他许久,唇角带起一抹浅笑,“蒋希贤。”
“难为沈丞相还记得下官。”蒋澜轻笑道。
确实已经许久未见了,沈泠看着面前还如之前那般嘴上不饶人的蒋澜,眼里久违的染上了一丝真切的笑意,“蒋大人还是如此。”
蒋澜闻言面上的笑意不减,别时还是同科进士的人,现如今却成了闻名于天下的权臣,沈泠的所作所为他远在益州也有所耳闻,今日故人再见,确实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。
“沈大人倒是变了许多。”
蒋澜说道:“不似从前那般锐利了。”
“是吗?”
蒋澜静静的看着面前丝毫不在意的人,继续说道:“我可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在才学上输给了你。”
沈泠愣了一下,随即大笑起来,周围的人都朝这边望了过来,面露不解。
林许看着不远处难得那么畅怀大笑的少年,眉间的愁绪渐渐消散,或许只是自己想多了吧。
蒋澜则是微皱着眉头看着面前莫名笑得很开怀的人,心里的烦闷涌了上来,刚想说什么,就见沈泠满笑意的看向自己,眼眸湿润,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在微弱的灯光下折射出一点水光,一如当时在庆和殿内的惊鸿一瞥,蒋澜心头一颤。
沈泠看着面前眉眼疏淡的人,微微颔首,笑道:“我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赢了你。”
若硬要将他与蒋澜相比较,只能说一句,各有所长。
蒋澜闻言微皱的眉头渐渐松开,什么话也没有多说,弯腰向沈泠行礼,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。
沈泠看着他离开的背影,转头看向从园口走进来的靖帝,瑞鹤园内的所有人见状都跪了下去,沈泠微微弯了弯腰,低头行礼。
靖帝看了沈泠一眼,挥了挥手,示意所有人都平身,走到上方的座椅上坐下,同行的妃子也相继入座。
沈泠看向多日不见的沈净,沈净扫了他一眼,微微颔首。
靖帝到了之后众臣就开始纷纷献寿礼,沈泠安静的坐在席位上,沈净突然开口说道:“你伯母知道你不会准备这些东西,让我替你备了一份。”
沈泠一愣,看向一旁一脸严肃的说出这句话的沈净,良久点点头,“民则改日再亲自与伯母道谢。”
沈净轻嗯了一声,目光都没有分给沈泠半分,看着从下方席中走出来的人,眉头微皱。
“陛下洪恩广布,泽及万民,值此万寿圣节,臣沈沐,今献此薄礼,愿陛下如南山之寿,国祚绵延,千秋万代。”
沈沐?
靖帝端着酒杯的手一顿,抬头看向下方弯腰行礼的人,半晌没有说话,又转头看向同样在看着沈沐的沈泠,轻笑了一声,“沈卿有心了。”
沈沐闻言站起身走回自己的席位上坐好,全程都没有看沈泠一眼,倒是对沈净微微点了点头。
一旁的沈净看着沈泠低垂下眉眼,犹豫了许久开口道:“二弟此次入京不会待太久。”
沈泠眼中清明,笑着看向沈净,“大伯无需担心,民则与他并没有什么情意可言。”
沈净闻言移开视线继续看着前方,宴会差不多要结束了,一直没有说话献礼的苏靖远此时才站了起来,走到靖帝下方。
靖帝见状眼中闪过一丝笑意,“靖江郡王是给朕准备了什么压轴礼吗?”
苏靖远看了坐在上方的靖帝一眼,跪下行礼道:“臣没有给陛下备礼。”
沈泠闻言抬起头看向苏靖远,靖帝的面色此刻也好不到哪去,眯了眯眼睛,“那靖江这是何意?”
苏靖远从袖中拿出一个木盒,双手奉上,“臣想将此物交还给陛下。”
靖帝看了眼苏靖远手中的木盒,拿着酒杯的手指收紧,对身边的王喜使了个眼色,王喜急忙走下去将木盒拿了上来,打开递到靖帝面前。
木盒中,一块虎符静静的躺在里面,平日里古朴威严的东西此刻却显得无比乖顺,靖帝眼里满是笑意,扬了扬眉,看向苏靖远,“苏老将军这又是何必呢?”
苏靖远低垂着头,大声说道:“承蒙陛下信任,奉臣于危难之间,由是感激,今战事已平,虎符在此,恭请陛下收回。”
沈泠看着苏靖远,心下了然。
如今苏家可谓是京中新贵,谁人见了都要避让三分,不同于往日的萧条,如今若不及时藏锋,恐怕日后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。
靖帝封他郡王的时候可能就已经想到了这一步,苏靖远不痴于朝堂之争,又极其疼爱其孙子苏砚,若想在权利的棋局里全身而退,唯有交出虎符,老老实实的做一个闲散郡王。
见想要的东西已经得手,靖帝也不欲多留,站起身奖赏了苏靖远几件东西,说了几句话,就带着一众人离开了。
沈泠见状也起身向沈净告别,走出了瑞鹤园,刚带着段槿走至宫门,就听见了从身后传来的脚步声,转过身去,看见了小跑过来的林许。
林许轻喘了口气,看向站在宫门前的沈泠,轻声道:“沈民则。”
一如永城初见那夜,月光淡淡的洒在少年紫色的衣袍上,洁白如玉的脸颊上神色自若,羽捷轻颤,琥珀色的眼眸静静的望向自己。
唯一不同的是,这次是久别重逢。
“敬轩。”沈泠眼眸一瞬间染上笑意,向林许走去。
林许穿着深红色的官服,眼角被风吹得泛红,此刻看着向自己走过来的人,弯起了眼眸,鼻尖上的那点红痣好似活了过来,让人忍不住地想触碰。
段槿看着面前谈笑的两人识趣的离开,去宫外先将马车赶了过来。
林许走出宫门,看着坐在马车前的段槿,侧头问道:“这位是?”
沈泠看向段槿,“段槿,府里的人。”
林许闻言点了点头,打趣道:“你可算是买了心心念念的宅子了。”
沈泠想了想与林许讲过的城西宅子,眼里闪过一丝无奈,“算不上是心心念念。”
话音刚落,林许侧头看着沈泠的侧颜良久,语气平静,“沈民则。”
沈泠抬头轻嗯了一声,听着面前的人说道:“出什么事了一定要说出来。”
林许看着面前明显比之前落寞了许多的人,眼里闪过一丝担忧,“有些事情不是一个人可以解决的。”
沈泠听着这话莫名觉得有些熟悉,后来发现自己曾经也和林许说过同样的话,只是不同那时,现在好像没有一个人能帮他,半晌,他轻声回道:“林敬轩,你很闲吗?”
林许怔愣住了,看着面前说出这句话的人,心里莫名的烦躁。
沈泠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话已经说出去了,眼里闪过一丝慌乱,抬眸看向林许。
林许轻叹道:“我可不闲,但是,沈泠,我们是朋友吧。”
沈泠停顿了一瞬,随即点点头。
林许见状扬起一抹笑,眉眼柔和,“既然是朋友,那我就有足够的理由帮你,不是吗?”
沈泠看着林许柔和的面容,心中那坛平静的死水微澜,半晌移开视线,语气别扭,“喝酒吗?我请。”
林许一愣,想起之前沈泠在永城说过要请他喝酒的事情,眼里满是笑意,最后还是摇了摇头,“我离开永城有一段时间了,明日清晨便要启程回去,下次一定。”
沈泠闻言,看着林许转身离开的背影,心里默默念着他最后说的那四个字,眼里闪过一丝无奈,抬脚走上马车,对段槿说道:“回府吧。”
城东丞相府外,沈泠一下车就看见了蹲在府门口的一众人,脚步一顿,抬头看了看牌匾上丞相府那三个大字,才确定段槿没有走错地方。
段槿也一脸不解的看着守在门口的一众人,恭敬的对沈泠说道:“要不要报官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