会稽郡的梅雨淅淅沥沥下了整月,青石板路上的青苔被踩得发亮,映着秦始皇帝巡游的旌旗在风中招展。项梁站在驿馆二楼,手中的青铜酒爵突然一颤,酒液泼在窗台上,在玄鸟纹的窗棂上画出歪斜的痕迹。楼下的项羽握着剑柄,二十四岁的身躯比寻常楚人高出半个头,目光死死盯着江心那艘绣满玄鸟的龙舟,突然低声道:“叔父,彼可取而代也。”
项羽的话像一把锥子,狠狠扎进项梁的心脏。他猛地转身,酒爵 “当啷” 落地,溅起的酒液在地面蜿蜒,竟与龙舟上的玄鸟旗纹诡异地重合。“住口!” 项梁一把捂住侄子的嘴,掌心全是冷汗,指甲几乎掐进项羽的下颌,“秦吏就在楼下,你想让项氏宗族血溅会稽?” 但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心惊 —— 这个自幼丧父的侄子,下颌的棱角比项燕将军还要分明,眼底跳动的火光,与二十年前父亲战死时的眼神如出一辙。
回忆如潮水般涌来。项梁记得,项羽九岁那年,随他在栎阳狱中见过秦吏的玄鸟印信。小小的孩童盯着狱卒腰间的印绶,突然问:“叔父,为什么楚人要向玄鸟低头?” 那时他只能捂住孩子的嘴,如今这双曾被秦吏鞭打的手,正按在即将掀起血雨腥风的剑柄上。“书足以记名姓而已。” 项羽甩开他的手,声音里带着少年的狂傲,“剑一人敌,不足学,学万人敌!”
项梁望着侄子摔在地上的竹简,隶书写的 “项籍” 二字被雨水洇开,像极了当年郢都被秦军践踏的楚地山河。他突然想起父亲项燕临终前的叮嘱:“楚虽三户,亡秦必楚。” 眼前的少年,不正是天选的亡秦之人?可这份狂傲,也像一把双刃剑 —— 七年前在吴中避仇,项羽当街击杀三名秦吏,若不是曹咎的书信,项氏早已被夷灭三族。
“兵法不是竹简上的死字。” 项羽踢开脚边的《孙子兵法》,竹简在雨中散开,“当年王翦六十万大军破楚,靠的是秦人的连弩和耕战,楚人靠的是剑刃上的血!” 他忽然抽出腰间吴钩,剑光在雨幕中划出银弧,劈断了半棵梅树,“叔父你看,真正的万人敌,在这里 ——” 断枝落地的声响,惊飞了檐角栖息的玄鸟灯,那是秦吏为始皇帝巡游特制的仪仗。
会稽郡守殷通的书房里,青铜灯台的光映着项梁谦卑的笑脸,袖中藏着的吴钩却已出鞘三寸。殷通的声音带着急切:“江西皆反,此天亡秦之时也。吾欲发兵,使公及桓楚将。” 项梁盯着对方腰间的玄鸟印绶,想起公元前 223 年,王翦的秦军就是举着这样的印绶,在蕲南斩杀父亲项燕,焚烧了楚国宗庙。
“桓楚亡在泽中,唯籍知其处。” 项梁低眉顺目地退出门去,嘴角的笑意却转为冷冽。殷通啊殷通,你以为凭借一纸印绶就能驱使项氏?七年前你亲自审批项氏的 “避仇令” 时,可曾想过楚人复仇的种子早已埋下?他抬头望向天空,细雨中,项羽的身影如苍鹰般立在檐角,手中长剑在暗中泛着寒芒 —— 那是用父亲项燕的断剑重铸的 “破秦”。
“请召籍,使受命召桓楚。” 项梁回到书房,语气恭敬如常。殷通刚说 “诺”,项羽已推门而入,衣甲上的雨水还在滴落。项梁向侄子使了个眼色,当年在吴中练兵时的暗号闪过 ——“可行矣!” 剑光闪过,殷通的头颅滚落在地,玄鸟印绶的红缨被鲜血染红。项羽一脚踢开尸体,剑刃在案几上刻下深深的痕:“秦吏的血,比楚人淡!”
府中顿时大乱。项羽的剑如游龙般在人群中穿梭,玄鸟纹的官服被割裂,露出底下苍白的秦吏身躯。项梁站在原地,看着侄子击杀数十百人,突然有些恍惚。父亲项燕战死时,是否也这般孤绝?当最后一名秦吏跪地求饶,项羽的剑尖抵住对方咽喉,却忽然抬头望向项梁 —— 那眼神在问:杀,还是留?
“留一人报信。” 项梁捡起殷通的印绶,扯下玄鸟纹的绶带,“告诉咸阳,项燕之孙项羽,今日起,要让玄鸟旗倒插楚地!” 他转身对吴中豪杰拱手,袖中露出半幅楚凤纹的袖里,“诸公可还记得,楚怀王客死咸阳时,郢都的哭声?今日起兵,非为项氏,为我大楚千万子民!” 众人轰然应诺,却无人注意他掌心的血 —— 那是刚才捡印绶时,被玄鸟的铜喙划破的。
东阳县城的县衙里,陈婴盯着县令的尸体,双手颤抖。他不过是个令史,素以 “信谨长者” 闻名,此刻却被数千少年推举为领袖。烛火下,少年们的火把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,像极了秦吏处决犯人的场景。“陈君贤德,当为王!” 有人递来王冠,却是用秦吏的官服改制的,冠顶还绣着残损的玄鸟。
“不可。” 陈婴后退半步,想起清晨母亲的话:“自我为汝家妇,未尝闻汝先古之有贵者。今暴得大名,不祥。” 他摸着袖口的秦吏官服,突然看见人群外有人递来半幅楚凤纹的帛书,角上绣着 “项” 字 —— 是项梁的使者到了。
后堂里,母亲正在缝补他的战衣,银针穿过布料的声音像楚地的巫歌:“项氏世世将家,项燕将军当年在蕲南,让秦军血流成河。” 她忽然抬头,眼中闪过泪光,“你父亲临刑前,曾在狱中见过项梁,说他腰间挂着项燕的断剑。” 陈婴点头,想起项梁渡江时的八千子弟兵,人人衣甲下都绣着隐没的楚凤,那是楚人在秦律下偷藏了二十年的图腾。
“项梁是项燕之子,” 他对少年们说,“跟着他,是跟着楚的魂魄。当年楚怀王被秦人骗入咸阳,至今未归,我们举事,当奉楚之正统!” 众人沉默,有人忽然扯下秦式头巾,露出里面的楚凤纹发带 —— 原来楚人从未忘记。归附项梁的那晚,陈婴带着两万人马渡江,看见项羽在船头舞剑,剑影与江面上的玄鸟旗重叠,却见每道剑光都精准地劈向玄鸟的眼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