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庭都护府里,安西节度使韩擒虎的生命即将走向尽头。毒气上冲,他面色黝黑,自知大限将至,环视一眼,诸亲六眷都来问候,挤了一屋的人,黑压压一片,俱在无声啜泣。
爱妻宋婉儿哭成泪人,一手牵着五岁的韩崇靖,一手抱着四十余天的韩雪儿。韩崇靖已知伤悲,泪如雨下。韩雪儿张着粉嘟嘟没牙的小嘴,在母亲怀里四处找奶吃。韩擒虎长叹一口气,不忍再看,目光看向三个不省心的弟妹韩擒豹、韩擒彘、韩擒霜,无奈摇了摇头。看到自己一手栽培扶植的白时雨,不禁露出苦笑。最后,目光落在最信任的宋士廉身上,黯淡的眼神突然一亮。
宋士廉眼泪扑簌簌而下,忍着伤悲,走上前来,紧紧握着妹夫的手,耳朵凑近他嘴唇,不住点头答应。随后,宋士廉挥挥手,领着众人离开卧室,把最后的时光留给韩擒虎的妻儿。
宋婉儿把韩雪儿放进韩擒虎的臂弯,伸出双手把丈夫抱进怀里,带着无限爱意回顾韩擒虎短暂而波澜壮阔的一生。
开元六年,宰相为刑赏无私,敢犯颜直谏的宋璟。宋璟重视人才,以择人为务,随才授任,百官各称其职,寒门士子也能出人头地。春闱考试,蛰伏山野的猎户韩擒虎善奔骑精猎射,才兼文武,一举夺得文武双料状元。他生得高大魁伟,仪表俊堂,身披红袍骑马游朱雀街,轰动长安城。无数女子聚众围观,个个犯花痴。就连皇帝最疼爱的女儿万昌公主也想招他为驸马,恳求父亲降下御旨。
大唐公主多数骄横跋扈,驸马对妻子行君臣之礼,还要早晚请安。且公主爱参与政事,历代驸马常常担上谋反罪名,不得善终。韩擒虎二十出头年纪,血气方刚,尚未学会圆滑低头,坚决拒婚。
皇帝龙颜大怒,找个借口把韩擒虎弟兄三个流放大漠,充军三年;韩氏宗族凡马鞭高的男丁,充军一年。
宋璟据理力争,说:“韩擒虎抗旨,惩罚他一人即可,其他人何其无辜?这样处罚,大批已婚韩氏女会被夫家休掉,未嫁韩氏女则无人敢娶,会导致她们在原籍无法生存。”
无奈皇权威赫,不可抗拒。宋璟苦谏无效,满怀忧思回家。独女宋婉儿见父亲面带愁容,遂关切上前询问。宋璟看着如花似玉的女儿,想起无辜的韩氏女子,感叹不止:“韩擒虎那样武艺高强、明书知礼、豪爽大气,慷慨好义的少年,真是世间罕见!就因他不肯娶公主,竟永远也不能出人头地了。大漠莽莽,卧雪咽沙,不知他现在漂流于何地受苦受难?可惜一身的才华啊!”
说者无意,听者有心。
宋婉儿乃是万昌公主的陪读侍女,正值豆蔻年华。那日,她陪公主站在城楼上观看状元郎,一缕情丝从此牢牢系在韩擒虎身上。
这位小姐在父母眼中是端娴、安静,在兄嫂眼中是秀丽、温柔,而与她年纪差不多的闺阁密友,又都羡慕她举止大方。谁能料到她会瞒着家人离家出走,孤身一人去塞外找韩擒虎。多亏她运气好,途中遇到前往边疆寻亲的韩氏女眷,于是结伴而行。从长安到蒲类的路,被称为丝路北新道,要经过险恶无比的八百里浩瀚大漠,还要面对游牧民族的袭扰。宋婉儿吃尽苦头,靠着一手好丹青,沿途替人画像,一路乞讨到达目的地。
韩擒虎被贬为马夫,正处于人生最落魄时候。那日,他正在马厩喂马,草料抖撒在马槽里,马嘴咀嚼泛着白沫。他觉得自己就如那牧草,正被命运反复咀嚼,只觉前途黯淡、生无可恋。身后,突然有人柔声呼唤。他疑惑转身,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陌生女子,眼泪汪汪看着自己,不禁诧异万分。当他得知来龙去脉,整个人都吓傻了。
当夜,韩氏族人聚在一起,讨论宋婉儿私奔一事。宗老们一致认为不可接受。
韩擒虎嘴含牧草,一直默不作声听着。等到众人结论出来,他站起身,吐掉衔着的牧草,从腰间抽出明晃晃的宝剑扎在桌子上,说:“韩擒虎请各位父老前来,只为请你们做个见证,我韩擒虎今日娶宋氏为妻,从今往后,无论贫贱富贵,生老病死,我心里眼里都只有她一人,绝不会再有第二个。如违此誓,当如此桌。”
说完,拔出桌上宝剑,一剑把木桌劈为两半。
举座讶然。
他威风凛凛环视满场宗族,说:“你们想说什么现在就说个痛快。今后,谁敢在背后议论腹诽我妻一句,我的宝剑不会饶他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