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的广播用三种语言轮番播放,维吾尔语、汉语、英语,像三重奏般在航站楼内回荡。我站在行李转盘前,熟悉的干燥空气钻入鼻腔,带着天山雪水的清冽。
\"高哥!这边!\"
刘婷穿着鲜艳的艾德莱斯绸连衣裙,在接机口蹦跳着挥手。她身后站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,是林氏珠宝的王经理。
\"林总呢?\"我环顾四周。
刘婷接过我的背包:\"她改签了下一班,说有急事要处理。\"她凑近我耳边,\"其实是不敢见艾山大叔吧?\"
我没接话。林明月昨晚确实反常,临行前给了我一个拥抱,说\"无论结果如何,安全回来\"。那一刻她不像运筹帷幄的林总,倒像个送丈夫上战场的妻子。
王经理递给我一部新手机:\"林总吩咐的,加密通讯。周志明的人在监视艾山先生。\"
手机相册里已经有十几张照片,都是最近三天拍的。艾山家门外总停着同一辆黑色轿车,里面坐着两个戴墨镜的壮汉。
\"他们敢在新疆乱来?\"我皱眉。新疆治安之严全国闻名,街头每隔五百米就有警务站。
\"明的不敢,暗的就...\"王经理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,\"周志明派了缅甸玉石商来,今晚在环球酒店宴请国土资源局的人。\"
车子驶过熟悉的街道。十年了,乌鲁木齐变了太多,高楼大厦拔地而起,bRt快速公交穿梭如龙。但拐进老城区后,时间仿佛凝固——烤包子铺的烟雾依旧缭绕,铜器店的敲打声百年不变,巷子深处传来热瓦普的琴声。
\"先去哪儿?\"王经理问。
\"墓地。\"我说。
南山公墓坐落在博格达峰脚下,积雪的山顶在阳光下闪耀如钻石。阿依夏的墓在回族区最东边,周围种着她喜欢的薰衣草。我让刘婷和王经理在门口等,独自走了进去。
墓碑前摆着新鲜的水果和干果,说明常有人来。我蹲下身,指尖抚过碑上照片。阿依夏永远定格在二十五岁,杏核般的眼睛含着笑,头巾下露出几缕卷发。
\"她走的时候没有痛苦。\"
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,我浑身肌肉瞬间绷紧。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——那带着喀什口音的汉语,混着孜然和烟草的气息。
艾山·买买提站在三步之外,比记忆中矮了许多。维吾尔族男人特有的浓眉已经花白,鹰钩鼻上布满皱纹,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刀。
\"矿道塌得很快。\"他继续说,声音像砂纸摩擦,\"救援队说,她当时在午休,被一块掉落的矿石击中后脑...瞬间的事。\"
我攥紧拳头,指甲陷入掌心:\"为什么现在告诉我这些?\"
\"因为十年了,该结束了。\"艾山走到墓前,放下一束雪莲,\"你以为只有你失去爱人吗?那是我唯一的女儿。\"
风突然大了,薰衣草剧烈摇晃。我和艾山隔着墓碑对视,他眼里翻涌的情绪让我心惊——那不是我以为的冷漠或仇恨,而是与我如出一辙的痛苦。
\"你恨我。\"我说。
\"我恨所有人,包括我自己。\"他苦笑,\"但最恨的是那些真正该负责的人。\"
\"谁?\"
艾山刚要开口,手机突然响了。他看了眼屏幕,脸色骤变:\"他们动手了。\"
\"谁?\"
\"周志明的人。\"他转身就走,\"他们在矿上制造塌方,想逼我贱卖探矿权!\"
我追上他:\"我和你一起去。\"
老人停下脚步,第一次正眼看我:\"你不恨我了?\"
\"恨。\"我坦然道,\"但更恨那些拿人命当筹码的畜生。\"
艾山盯着我看了几秒,突然笑了:\"你长大了,小子。\"他拍拍我肩膀,\"车在门口,走吧。\"
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出城区,向天山深处进发。我坐艾山的旧丰田,刘婷和王经理开着租来的越野跟在后面。路上艾山告诉我,周志明这招有多毒——如果矿上发生\"安全事故\",政府会立即收回探矿权重新招标,而周志明已经打点好关系,必能低价拿下。
\"十年前也是这样?\"我突然问。
艾山握方向盘的手一紧:\"你终于想到了。\"
\"那次矿难...不是意外?\"
\"是周志明做的局。\"老人声音低沉,\"当时我刚发现新矿脉,拒绝了他的收购。一周后就...\"他哽住了,布满老年斑的手在发抖。
我胸口像被重锤击中。十年了,我一直以为是艾山疏于安全管理才导致阿依夏遇难,原来...
\"为什么不早说?\"
\"说了你会信吗?\"艾山冷笑,\"那时候你恨不得杀了我,警察都找你谈过话。\"
我无言以对。确实,矿难后我酗酒、闹事,在阿依夏葬礼上当众咒骂艾山,被派出所拘留过三次。
车子开始爬坡,海拔越来越高。远处山脊上,几个工程机械像玩具般排列着。艾山指着那里:\"就是那个矿口。\"
突然,一声闷响从山体传来,紧接着是碎石滚落的声音。艾山猛踩油门:\"开始了!\"
我们赶到时,矿口已经尘土飞扬。十几个矿工惊慌跑出,用维吾尔语大喊着什么。艾山跳下车,抓住一个年轻矿工问情况。
\"他们说在爆破作业!\"刘婷翻译给我听,\"但不是我们的人!\"
又一声巨响,地面都在震动。王经理脸色惨白:\"这哪是制造塌方,是要把整座山炸平啊!\"
艾山冲向矿口,被我一把拉住:\"不要命了?\"
\"里面有我的老伙计!\"他挣扎着,\"还有勘探资料!\"
我看向冒烟的山体,突然做了决定:\"刘婷,带艾山大叔去安全处。王经理,联系林总,让她立刻找自治区领导。我去拿资料。\"
\"你疯了?\"刘婷尖叫,\"会死人的!\"
我脱下外套塞给她:\"告诉林明月,如果我回不来,电脑密码是她生日。\"
说完我就冲向矿口。背后传来艾山的喊声,用的是维吾尔语,意思是\"真主保佑\"。
矿道比想象的稳固,看来周志明的人只是制造局部塌方。借着安全帽上的头灯,我摸索着往资料室跑。十年前我也在这个矿工作,对布局了如指掌。
资料室门锁着,我踹了几脚没开,正着急时,发现钥匙就挂在旁边的钉子上——新疆人还是这么不设防。屋内文件柜倒了一半,电脑主机箱已经被搬走,但墙上保险箱完好无损。
输入艾山常用的密码——阿依夏的生日,保险箱开了。里面果然放着勘探报告和矿石样本。我全部塞进背包,正要离开,突然注意到桌下有个铁盒。
好奇心驱使我打开它。里面是泛黄的照片和文件,最上面是阿依夏的日记本。我鬼使神差地翻开,看到最后一页写着:
\"爸爸说新矿脉价值连城,但周总想低价收购。我担心他们会...\"
字迹到此中断。日期是矿难前一天。
我浑身发冷。阿依夏早就察觉危险,却没能...背包突然变得无比沉重,里面装的不仅是商业资料,更是一个家庭的悲剧,十年的误解,以及我逃避至今的真相。
矿道深处又传来爆炸声,天花板开始掉落碎石。我抱紧背包向外冲,在拐角处撞上一个人——是刘婷!
\"你怎么来了?\"我怒吼。
\"艾山大叔说你找不到备用出口!\"她拽着我往岔路跑,\"这边!\"
我们从一个废弃通风井爬出,正好赶上警笛声响彻山谷。十几辆警车和救护车呼啸而来,后面跟着国土资源局的公务车。王经理站在高处挥手:\"林总联系上自治区主席了!\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