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如墨,将白府朱漆大门浸染得愈发深沉。白景鸿负手立于大厅中央,玄色官袍上的金线暗纹在摇曳的烛火下若隐若现,他不时望向门外,眉头紧锁,眼中满是焦虑。花凝玉则在厅内来回踱步,手中的素白绢帕已被攥得满是褶皱,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她急促的步伐轻轻晃动,发出细碎的声响。
“都这么晚了,言儿怎么还没回来?”花凝玉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,“会不会出什么事了?”
白景鸿强作镇定,伸手想要安慰妻子,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发颤:“不会的,言儿机灵,定能平安归来。许是路上耽搁了。”话虽如此,他的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门口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,这是女儿幼时送给他的,此刻却成了他缓解焦虑的寄托。
更漏声在寂静中愈发清晰,花凝玉将冷透的茶盏重重搁在案上,鎏金盏托磕出清脆声响。白景鸿盯着墙上晃动的烛影,指甲几乎掐进檀木扶手,忽听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,绣着金线的锦靴在青砖上踏出凌乱节奏。
\"老爷!夫人!\"小斯跌跌撞撞扑进大厅,额头沁着豆大汗珠,\"小姐...小姐回来了!正在角门外!\"
花凝玉手中茶盏应声而碎,滚烫的茶水泼在月白裙裾上,她却浑然不觉,踉跄着就要往外冲。白景鸿抢步扶住摇摇欲坠的妻子,玄色官袍下摆扫落案上镇纸,轰然声响惊得梁间燕雀扑棱乱飞。
\"慢些,当心脚下!\"白景鸿的声音里裹着从未有过的慌乱,却比妻子更急切地往门外奔去。两人穿过九曲回廊时,花凝玉的珍珠步摇勾住垂落的紫藤花枝,她用力扯断珠串也不停步,细碎的珍珠如泪滴般散落在青砖缝里。
朱漆大门在吱呀声中洞开,白景鸿踉跄着冲下台阶,玄色官袍下摆扫过青石板发出沙沙轻响,发间玉冠随着剧烈动作歪向一侧。花凝玉攥着被捏皱的素白绢帕紧随其后,鬓边仅存的半支步摇随着急促步伐撞出细碎声响,宛如悬在心头的惊雀。
“言儿!”花凝玉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,声音发颤得近乎呜咽,“这几日你可知道娘多担心?整夜守在佛堂,就盼着你平安归来。”她颤抖的手指一遍遍抚过女儿发顶,像是要将离散的时光都重新拢回掌心。
白景鸿站在一旁,眼眶泛红却强撑着威严,清咳声里裹着不易察觉的哽咽:“回来就好,回来就好。”他转头看向墨泯时,眼底泛起的湿润在月光下闪着微光,“墨泯,这次又要谢谢你。若不是你,我这宝贝女儿还不知要遭多少罪。”
墨泯正要屈身行礼,白诗言已像只雀儿般扑过来:“爹!娘!墨泯刚才那招简直比戏台上的武生还要精彩!那恶少的手离我就差半寸,她突然凌空转体,靴底带着风声就过去了,那恶少连滚带爬摔出三尺远!”说着还模仿起墨泯出腿的姿势,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墨泯,尾音里满是藏不住的崇拜。
花凝玉脸色骤变,猛地将女儿拽到身前,冰凉的指尖在她肩头、手臂来回摸索:“我的小祖宗!你当这是儿戏?要是墨泯慢上半步......”话音未落,眼眶突然泛起水光,颤抖着将女儿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,“好孩子,”她转身握住墨泯的手,掌心温度灼人,“若不是你,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......往后相国府就是你的家,缺什么少什么,尽管开口。瞧你这手腕,都瘦得见骨了。”
白景鸿重重一拍桌子,却在瞥见女儿瑟缩的瞬间,立刻放缓语气:“言儿,下次不可再胡闹。”他眉头紧皱,眼中却满是后怕,转而又怒目圆睁,“但那王家也太放肆!传令下去,明日我定要让京兆尹......”
“伯父且慢!”墨泯突然旋身挡在案前,玄色衣摆扫过满地碎瓷,袖中“唰”地展开泛黄布帛,烛火在她眉眼间投下锐利的阴影,“王家与刑部侍郎来往密切,半月前更有镖队连夜运送神秘货物。城郊破庙看似荒废,实则每日寅时......”
“够啦够啦!”花凝玉突然拍手打断,发间步摇随着动作轻晃,“天大的事也得吃饱饭!厨房煨了整整两个时辰的阿胶羹,最是滋补。墨泯啊,别光顾着说正事,尝尝这芙蓉糕,可是用清晨带露的荷花做的。你和言儿都得多吃,瞧你们俩瘦得,风一吹就要倒。”她亲昵地揽过女儿,悄悄往她手里塞了块桂花糖糕。
回廊里,宫灯次第亮起,花凝玉的指尖几乎要掐进女儿腕间的软肉。白诗言却笑嘻嘻地蹭着母亲肩头:“娘,你就别担心啦!墨泯可厉害......”
“还敢说!”花凝玉声音发颤,鬓边流苏扫过女儿泛红的脸颊,“这几日,我和你爹......”她突然哽咽,目光越过女儿头顶,看见白景鸿挺直的脊背不知何时竟微微佝偻,玄色官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,方才拍案的掌心还留着镇纸压出的血痕。
白景鸿似有所觉,回头时已换上温和笑意:“墨泯,尝尝你伯母亲手做的糖醋鲤鱼,比宫里御膳房的还地道。”他特意放缓脚步,等墨泯并肩而行时,突然压低声音:“这次的事,多亏你......你这一路上也受苦了,多吃些补补。”
“呀!真的是糖醋鲤鱼!”白诗言突然挣脱母亲的手,蹦跳着扑向餐桌,发间茉莉花环簌簌落了几片花瓣,“我最爱吃了!”她突然转头看向墨泯,眼睛亮晶晶的,“墨泯,你快尝尝!”
花凝玉望着女儿雀跃的背影,眼眶又泛起水光,转身将一碟蜜饯推到墨泯面前:“好孩子,别光顾着看她闹,快吃。这蜜饯也是她小时候最爱吃的,我特地让人备了些。你们俩都太瘦,得多吃点肉。”说着,往墨泯碗里夹了块红烧肉,又给女儿添了个狮子头。
白景鸿亲自为墨泯斟了杯温酒,青瓷酒壶碰在杯沿发出清响:“听言儿说,你们这几日奔波辛苦。往后在府里,想吃什么尽管说。”他夹起晶莹剔透的水晶虾仁,“尝尝,这是今早刚从太湖送来的。”
白诗言鼓着腮帮子吞下一块糕点,突然伸手戳了戳父亲手臂:“爹!您都给墨泯夹三筷子菜了,我才一块!”
“你这小没良心的!”花凝玉佯怒地轻点女儿额头,却偷偷往她碗里添了块桂花糖糕,“小时候生病,是谁守在你床边三天三夜?现在有了墨泯,倒嫌弃起爹娘了?你们俩都得长胖些,娘才放心。”
白诗言正要反驳,却见父亲又往墨泯碗里夹了块东坡肉,急得跳起来:“爹!您再这样,我可要吃醋了!”
白景鸿哈哈大笑,眼角笑出细密的皱纹:“你们都是爹的心头宝!墨泯,别客气,多吃。言儿也是,不许挑食。”
白诗言撅着嘴:“知道啦!爹就会疼墨泯......”
花凝玉刮了下女儿的鼻子:“就你会说!你们俩都得把身体养得壮壮的,以后谁也不许再让我们操心。”
烛火摇曳间,暖黄的烛光映着四人的笑脸。白诗言偷偷瞄着墨泯碗里的糖醋鱼,被花凝玉发现后,立刻又往她碗里夹了一大块:“小馋猫,快吃。”清脆的笑声混着饭菜香飘出窗外,惊起廊下栖息的夜枭,扑棱着翅膀飞向缀满星子的夜空,将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,永远定格在了这一刻。
残羹冷炙还未撤下,白诗言已趴在桌上打盹,脸颊压出两道红痕,发间的花被汗水洇得发蔫。花凝玉用丝帕轻轻擦去女儿唇边的糕点碎屑,转头见白景鸿望着墨泯欲言又止,便轻声道:“你俩去书房说说话吧,我带言儿去歇息。”她的目光在墨泯被晒得脱皮的脖颈上停留片刻,又补了句:“屋里备着酸梅汤,加了薄荷叶,消暑解渴。”
白景鸿会意,待花凝玉扶着白诗言离开后,才揽住墨泯肩头:“陪我喝两杯,聊聊朝堂上的事。”穿过回廊时,夜蝉在梧桐树上叫得正欢,他忽然停步,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:“方才见你盯着言儿的桂花糖糕出神,这是厨房特意给你留的,还裹着冰呢。”
闺房内,竹帘被穿堂风掀起又落下。花凝玉将女儿安置在湘妃竹榻上,解开她被汗浸湿的外衫时,腕间一枚温润如血的半颗玉坠突然滑出。“这玉坠哪来的?”她指尖抚过温润的玉面,声音里带着试探。
白诗言困意朦胧,嘟囔着往母亲怀里钻:“墨泯给的...”话音未落,已坠入梦乡。花凝玉望着女儿晒得发红的脸颊,眼眶突然发热。她取出檀木匣里珍藏的香膏,混着薄荷露细细抹在女儿晒伤的脖颈:“傻丫头,这么贵重的东西也敢收。”
书房内,白景鸿亲手倒了两杯冰镇酸梅汤,汤汁里漂浮的薄荷叶打着旋。\"墨泯,军资粮草的事,若不是你暗中周旋......\"他顿了顿,目光灼灼望着对面人,\"如今西北战事平息,朝堂上党派倾轧,你对此有何见解?\"
墨泯指尖反复摩挲着青瓷茶盏的冰纹,茶汤在杯口荡出细微波澜:\"若借漕运之便,再以江南茶商...\"话音忽顿,暴雨如银箭般劈落,将满院翠竹打得簌簌作响。白景鸿起身合窗时,瞥见墨泯的目光凝在案头一本泛黄的书卷上——纸张边角蜷曲,还留着深浅不一的牙印,扉页空白处歪歪扭扭画着个仗剑小人,腰间别着的花朵虽已褪色,却仍能看出是精心描绘的模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