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5章 汉宫浮世绘(2 / 2)

琉璃看着她泛青的眼窝,想起这些日子她半夜起来练琴,指尖全是血泡。远处传来更夫打梆子的声音,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在破窑里,姐姐把唯一的窝头掰成两半,说“等我长大了,要让琉璃天天吃蜜饯”。

“我帮你。”她捡起地上的箜篌,琴弦划破指尖,“以前在戏班,我见过琴师调弦。”

卯时三刻,明珠被带进宣室殿。刘彻斜倚在榻上,手里把玩着新得的玉蝉。他看见她腕间多了道红痕,像条小蛇盘在苍白的皮肤上——那是琉璃用簪子划的,说是能添些“病西施”的韵味。

“听说你要出宫侍父?”皇帝敲了敲玉蝉,蝉翼上的金粉簌簌掉落,“卫长公主可舍不得你这样的人才。”

明珠低头叩首,金铃却没响——她早就把铅块重新塞了回去。琉璃躲在帷帐后,听见自己心跳如鼓,像极了当年看杂耍时,胸口顶着火盆的黑熊。

“陛下可知,李夫人临终为何不肯见您?”她忽然抬头,睫毛上挂着泪珠,却笑得比桃花还艳,“因她知道,留不住的人,不如让他记住最好的模样。”

刘彻猛地坐起,玉蝉“当啷”掉在地上。明珠从袖中取出断弦,那是她用自己的头发搓成的,在晨光中泛着棕红:“昨夜弹《关山月》,弦断惊了圣驾,奴婢特来请罪。”

皇帝盯着她指尖的血痕,忽然想起陈阿娇被废那天,也是这样跪着,腕间东珠手串断了线,珠子滚了满地。他伸手握住她手腕,触感像冬日里晒暖的绸缎:“再弹一曲,朕赦你无罪。”

琉璃屏住呼吸,从帷帐缝隙里看见姐姐指尖发抖。但当第一个音符响起时,她的背突然挺直了,金铃随着动作轻晃,却没发出半点声响——铅块被换成了棉花,是琉璃昨夜用自己的中衣撕的。

《关山月》的旋律漫过殿内,刘彻闭上眼,恍惚看见李夫人穿着月白长裙,站在太液池边拨弦。那时她还没染病,鬓边别着他送的珊瑚珠,说“等打完匈奴,要去甘泉宫看雪”。

曲终时,明珠已是满头冷汗。她听见皇帝说“留在朕身边”,声音像浸了蜜的刀,温柔却致命。走出宣室殿时,她攥紧琉璃的手,指甲深深掐进对方掌心:“记住,从今日起,我是明才人,你是琉璃女官。”

“那金铃...”琉璃低头看着她腰间,九枚铃铛安静如初,“要是陛下发现没声音...”

“他不会发现的。”明珠摸了摸后颈朱砂痣,那颜色比晨起时淡了些,“帝王的耳朵,只听得见自己想听的声音。”

夏日的阳光晒得人发昏,琉璃跟着明才人走过椒房殿,看见宫人们正往墙上糊黄裱纸。打听才知道,陈皇后昨夜殁了,死时抱着个木头人,上面扎满银针——那是她求子用的。

“听说长门宫的老太监哭了。”明才人拨弄着皇帝新赏的翡翠镯子,“他们说陈娘娘最后喊的不是陛下,是‘阿娇’——原来她进宫十年,竟没人记得她本名叫陈阿娇。”

琉璃没说话,看着镯子在姐姐腕间晃成绿影。她想起今早替明才人梳妆时,在胭脂盒里发现半片金铃——铅块掉了出来,里面刻着细小的“吕”字。那是她们在侯府时,老鸨偷偷塞给明珠的,说“关键时刻能保命”。

酉时,琉璃抱着皇帝赐的蜀锦回永巷,路过暴室时听见低低的啜泣。透过门缝,她看见韩嫣跪在地上,颈间勒着白绫,少年俊美的脸涨成猪肝色。旁边站着卫皇后的侄儿,手里攥着染血的诏书——上面写着“韩嫣与宫人私通,着即赐死”。

“明才人让我告诉你,把蜀锦裁成襦裙时,记得留三寸宽的边角。”她把东西放在门口,听见韩嫣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,像极了侯府厨房里,被杀的鸭子临死前的哀鸣。

回到偏殿时,明才人正在对镜卸朱砂痣。凤仙花汁混着胭脂水,在铜盆里积成暗红的血洼:“听说韩嫣死了?”

“是。”琉璃接过湿布,看见姐姐眼角新添的细纹,“陛下连他的尸首都没看,直接扔去乱葬岗了。”

明才人忽然笑了,笑声里带着沛县土话的尾音:“当年他跟着陛下读书,说‘要做一辈子的伴’,如今不过三年...”她伸手摸向琉璃眉心,那里新点了斜红妆,“记住,在这宫里,比金铃更响的是哭声,比朱砂更红的是血。”

更深漏尽,琉璃抱着箜篌站在廊下。月亮掉进太液池,碎成千万片,像极了姐姐腕间的金铃。她轻轻拨弦,弹的不是《关山月》,而是老家的童谣。远处传来夜枭啼叫,惊飞了檐下栖鸟,却惊不醒未央宫里,那些被月光腌入味的魂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