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音未落,村口又传来汽车喇叭声。这次是辆印着\"乡村振兴办\"字样的越野车,下来个穿冲锋衣的女人,马尾辫上别着枚五角星徽章。\"我是省农科院的陈雨,\"她甩开额前碎发,\"听说你们在争论有机农业?巧了,我带了最新研发的生物防治技术,专门对付……\"
她忽然噤声,目光钉在阿秀娘身上。老人正用指甲抠着墙皮,每抠下一块,就露出下面发黑的砖缝。陈雨从包里掏出试剂瓶,指尖沾了点墙灰在舌尖一舔,脸色骤变:\"这是……砒霜?\"
满室哗然中,阿秀突然大笑。嫁衣在笑声中簌簌发抖,金线鸳鸯仿佛要振翅飞去:\"十年前矿场排的废水,把村西井水都染成了红褐色。你们现在来谈有机农业?\"她抓起墙角的锄头,锄刃在晨光里泛着青芒,\"要动祖坟?先问问我手里这把锄头!\"
一尘突然按住锄头,虎口震得发麻。他望着未婚妻充血的双眼,忽然想起昨夜在村史馆看到的碑文——咸丰年间,茅山涡村民为护祖坟,与官兵血战三日,尸骨填平了村口的荷花塘。
\"阿秀,\"他声音发哑,\"你还记得去年山洪吗?\"他解开衬衫纽扣,胸口蜈蚣般的疤痕狰狞可怖,\"当时我抱着你冲出泥石流,你说过什么?\"
阿秀手中的锄头\"咣当\"落地。她记得,那时满天星斗坠落如雨,她在未婚夫怀里说:\"要是能活下来,就在祖坟旁盖间玻璃房,让祖宗们看着咱们种有机蔬菜。\"
陈雨突然掏出对讲机:\"小张,立刻检测地下水!\"她转头看向周教授,\"如果土壤重金属超标,这个示范园必须改址!\"
考察团骚动起来,有人已掏出手机联系撤离。老王支书突然扑向墙角的玻璃罐,抱起最上层那罐蝼蛄:\"不能走!这是茅山涡的命根子!\"
罐子摔碎时,蝼蛄在血水里扑腾。阿秀娘突然扑过去,将整只蝼蛄塞进嘴里大嚼,暗红汁液顺着下巴滴落,像在饮血。考察团中有人呕吐,陈雨却蹲下身,从碎玻璃中捡起半片甲壳:\"这是……抗辐射变种?\"
她忽然转向阿秀:\"十年前矿难,你们是不是用蝼蛄处理过泄漏的铀矿石?\"见阿秀脸色骤变,她语速加快:\"这种虫能吸收重金属,但会引发基因突变。你母亲的症状,还有村西的死老鼠……\"
一尘突然想起今晨在母亲枕下发现的符纸,朱砂写的咒文与玻璃罐上的标签重叠,化作个狰狞的笑靥。他转身冲向村史馆,身后传来阿秀的尖叫和考察团的惊呼,但这些声音都渐渐远去,被老槐树沙沙的摩挲声吞没。
村史馆的樟木柜里,泛黄的县志正在诉说另一个秘密:乾隆年间,茅山涡村民为治蝗灾,在祖坟培育出吞食蝗虫的变异蝼蛄。这种虫后来被制成\"蝼蛄葬\",成为驱邪避灾的秘法……
一尘的手指抚过泛黄书页,忽然触到片硬物。抽出来看,是张黑白照片:1958年,大炼钢铁的队伍正挥镐刨向老槐树,树根处隐约可见森森白骨。照片背面有行小字:\"槐生鬼手,食人血肉。\"
窗外传来玻璃碎裂声。他冲出去时,正见阿秀举着锄头劈向考察团的检测仪,蓝光与嫁衣的金线在暮色中交织成网。陈雨试图阻拦,却被阿秀娘抱住腿,老人嘴里还在咀嚼未尽的蝼蛄,暗红汁液染红了冲锋衣。
\"住手!\"一尘扑过去夺锄头,却见阿秀眼中淌下两行血泪。她忽然张口,吐出的竟是成群的蝼蛄,黑压压扑向考察团。周教授的眼镜碎在蝼蛄群中,他惨叫着抱头鼠窜,却撞翻了装着检测样本的保温箱。
玻璃罐倾倒时,一尘看见自己的倒影——在无数蝼蛄的复眼中,他看见自己胸口疤痕在发光,像条蜈蚣正在蜕皮。而阿秀的嫁衣正在风中解体,金线鸳鸯化作灰烬,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衣裳。
\"都是假的……\"他踉跄后退,踩到片碎瓦。那是今晨从祖坟挖出的,上面刻着行小篆:\"以虫噬毒,以毒养人,人虫共生,方为永续。\"
暮色吞没茅山涡时,考察团的车队已绝尘而去。村口老槐树下,阿秀娘仍在咀嚼,每嚼一下,树皮就剥落一片,露出里面焦黑的树干。一尘忽然明白,那些蝼蛄不是驱邪,而是封印——封印着五十年前矿难的真凶,封印着大炼钢铁时的冤魂,封印着这个村庄所有的罪与罚。
他转身望向正在重建的卫生所,阿秀正用嫁衣的残片包扎母亲的手。金线在暮色里闪着最后的光,像条即将断气的鱼。而村东头,陈雨蹲在干涸的河床边,手电筒光柱里,淤泥正泛起诡异的荧光。
夜风送来考察团遗留的平板电脑声,周教授的声音断断续续:\"……建议立即封锁村庄……土壤样本显示铀元素超标百倍……村民可能已发生基因突变……\"
一尘忽然笑起来。他想起今晨在母亲枕下,除了符纸,还有张泛黄的婚书。婚期写的不是今日,而是五十年前——他父亲与母亲成亲那日。而婚书背面,用朱砂写着行小字:\"以身为器,以命为祭,护我茅山涡。\"
他终于懂得,这场婚礼从来不是开始,而是延续。就像那些蝼蛄,在黑暗中啃噬百年,只为等待某个黎明,将毒素化作养分,催开带血的并蒂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