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像被岁月磨出毛边的黑绸缎,带着陈年谷仓的霉味与新生竹笋的清苦,缓缓漫过茅山涡的屋檐。张婶家的白炽灯泡在夜风中摇晃,将满院人影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,恍若皮影戏里跳动的精怪。三蛋被围在八仙桌中央,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——不是热的,是让王大爷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攥的。
\"三娃子,你瞅瞅这盘红烧肉!\"王大爷将青花瓷碗往三蛋面前一杵,油星子在灯光下炸开七彩光晕,\"当年你蹲在村口啃窝头时就说,等发达了要给全村盖楼房。现在可算逮着你这只金凤凰了!\"
满院哄笑中,三蛋看见李大妈偷偷用围裙角擦眼睛。她身旁的老榆木凳上,还留着自己儿时刻下的歪斜名字。这记忆的刀痕突然化作利刃,剖开他西装革履下的胸腔——那颗在都市里冻得发硬的心,竟在这粗粝的乡音里重新跳动起来。
\"王伯,我这次回来……\"三蛋刚要开口,院门突然被撞得咣当响。老赵头拄着枣木拐杖闯进来,烟袋锅子在石砖地上敲出火星:\"后生可畏啊!当年偷喝我家黄酒的毛孩子,如今倒要教我们种地了?\"
满院霎时静得能听见河对岸蛙鸣。三蛋望着这个曾给自己开蒙的私塾先生,喉咙发紧。月光爬上老赵头花白的鬓角,恍如三十年前那个雪夜,老人握着他冻疮遍布的手教写\"禾\"字。
\"赵伯,智能温室不是要取代经验,是要把您这双火眼金睛变成数据。\"三蛋起身搀住老人颤抖的臂膀,\"就像您教我的,种地要看天时地利。现在我们要让每粒种子都知道自己的时辰。\"
老赵头浑浊的眼珠突然迸出精光,拐杖重重顿地:\"说得好!当年我爹用二十四节气歌喂饱全村,如今你们要用二进制种出黄金?\"这话像颗石子投入油锅,满院响起七嘴八舌的争论。
三蛋趁机拽着村长一尘溜到河边。芦苇荡里飘来陈年酒香,混着两人急促的呼吸。\"一尘哥,今天这出鸿门宴,你早料到了吧?\"三蛋苦笑着踢开脚边碎石,惊起夜鹭的惨叫。
一尘从兜里摸出半包红塔山,火光照亮他沟壑纵横的脸:\"村里老人怕你变成第二个刘文彩,年轻人嫌你回来分蛋糕。\"他吐出个歪歪扭扭的烟圈,\"就像这河里的鲫鱼,既要水草遮阴,又怕网兜太密。\"
三蛋突然蹲下身,手指插进冰凉的河水:\"我在深圳见过个怪人,专在写字楼种水稻。他说都市人得了'土地饥渴症',咱们这满山翠竹、半亩方塘,就是最好的解药。\"他猛然抬头,月光在他镜片上碎成银屑,\"但要钓起城里的金娃娃,得先喂他们吃口野菜团子。\"
话音未落,河对岸突然亮起手电筒光柱。两人屏息望去,见个佝偻身影正往竹篓里装什么。\"是疯婆子秀兰!\"一尘低呼,\"她又在捞那些破烂!\"
三蛋却拦住要上前的一尘:\"让她捞。当年饥荒年,她就是靠这手绝活在河里捞起半村人的命。\"他望着老人蹒跚的背影,突然想起今晨在祠堂看到的残碑——\"嘉靖年间大旱,村民掘地三尺得泉,名曰甘露\"。
\"一尘哥,咱们村就像这河床。\"三蛋抓起把泥沙,任其从指缝簌簌落下,\"表层是淤泥,底下埋着金砂。要淘出金子,得先搅浑水。\"
次日天未亮,三蛋被此起彼伏的鸡鸣吵醒。推开窗,见王大爷正蹲在院墙根下捣鼓什么。\"您这是……\"三蛋披衣出门,见老人正往智能温室的钢架上绑红布条。
\"给高科技穿件开裆裤。\"王大爷头也不抬,粗糙手指在触控屏上划出蚯蚓般的轨迹,\"这劳什子传感器说湿度不够,我给它添道符,保准风调雨顺。\"
三蛋哑然失笑,却见老人突然正色道:\"三娃子,我托人打听了,那什么区块链溯源,真能让咱的桃子卖出天价?\"晨光里,老人眼角的翳影让三蛋想起祠堂里供奉的先祖画像。
\"比天价更金贵的是信任。\"三蛋蹲下身,与老人平视,\"城里人吃腻了催熟剂,咱们就给他们看每颗桃子的出生证明。\"他摸出手机,调出昨夜赶制的VR全景图,\"您看,这是咱村的数字孪生体,每寸土地都在云端活着。\"
王大爷颤抖着接过手机,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。三蛋慌忙要扶,却被老人推开:\"别管我!快看那片竹林,要是在虚拟世界里种上会发光的萤火虫……\"
这时,村东头突然传来喧哗。两人赶到时,见老赵头正与几个返乡青年争执。青年举着直播支架,镜头对准祠堂飞檐:\"老铁们看这雕梁画栋,打赏够就拆了卖古董!\"
\"住手!\"三蛋厉喝。老赵头却颤巍巍拦住他:\"让他们拍。当年日本人要拆这祠堂,是你太爷爷躺在条石上当人墙。\"老人浑浊的眼里突然射出精光,\"但要拆,得先从我这把老骨头上碾过去!\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