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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低矮的平房里,在阿芬的遗像前,一个青年怒不可遏地痛斥他:“我没有这样的父亲!我姓欧,我叫欧正义,听懂了吗?!你现在跑回来了,假惺惺的做给谁看?你当年做了些什么?如果不是你,妈妈不会是反革命家属;如果不是你,妈妈不会被送去劳改农场;如果不是你,妈妈不会苦难一辈子;如果不是你,妈妈也不会得癌症,死得那么早!现在日子好了,改革开放了,以为过了追诉期了,你就溜回来了,告诉你,你就是个逃兵,你就是个叛徒!你迟早会受到国家的审判,一辈子都会受到良心的谴责!……”
……
“阿雄,我没有保护好他!”王绍吉副厅长一脸歉疚的神情说道。
田之雄紧紧拥抱了这个当年曾经和他一起追捕过莫之英的老同事,放开手又深深看了他一眼:“跟我说说阿义牺牲的经过吧。”
王绍吉缓缓说道:“这是一次有史以来最大的禁毒行动,整个村子上了抓捕名单的就有一百多人,还持有各种武器和爆炸物,你知道吗,行动结束后,光收缴的冰毒成品就有近三吨啊!我们从各地调集了海陆空、多警种的三千多干警和武警官兵,我是总指挥。行动开始前,老处长专门给我打了电话,让我注意保证欧正义的安全,还让我给阿义带一句话。这时候,我才意识到,你阿雄当年是执行生死任务去了。为此,我在行动开始前专门找阿义,要把他调到我身边来,担任联系工作,远离抓捕一线。阿义真是好样的,他死活不愿意,说临阵换将,会直接影响抓捕组的默契配合,进而影响整个清剿行动的总体部署;还说视荣誉为生命,不愿意因此被人视作逃兵,更不愿让禁毒局蒙羞。我没办法了,只好让他继续执行任务。阿义是第二抓捕组组长,带着一组人负责抓捕第二号毒枭。当时现场很乱,还扔了催泪弹,阿义身先士卒冲进屋内,击伤了抓捕对象。毒枭走投无路,佯装缴枪投降,却在靠近他时拉响了手雷......”
田之雄神情木然问了一句:“在他出发之前,你跟他说了我的事吗?”
王绍吉答道:“我按照老处长的交代,告诉他说:你的父亲不像你想的那样,他是值得你骄傲的人!”
田之雄默默点了点头。
王绍吉接着说:“从欧正义的表情,我能看出,他已经明白了,他老子不是叛徒,是真正的英雄!”
田之雄再一次拥抱了王绍吉,轻轻在他耳边说道:“谢谢你,绍吉!”两行热泪忍不住滴落在王绍吉的肩头。“你是我的老同事,又是我儿子的顶头上司,这句话你来说,再合适不过了。你不用内疚,阿义是个缉毒警察,他有思想准备,就像我当年执行任务时一样。”
听到这里,王绍吉也终于忍不住,眼泪夺眶而出,与他三十年没见面的副科长相对而泣。他哽咽说道:“阿雄,你是了不起的英雄,你儿子阿义也是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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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殡仪馆的入殓房里,他的儿子静静躺在白色的布单下,一如多年之前的陈伯,尚未妆殓的脸上还留着弹片造成的伤痕。只有陈振忠和王绍吉静静陪着他。当他颤颤巍巍合上白布单,王绍吉神情黯然递过来一个盒子和两本证书:”这是你儿子的一等功奖章、证书和革命烈士证书。“他打开盒子,又颤颤巍巍揭开白布单,把奖章轻轻放在儿子的枕边,对王绍吉说:”证书我留下,奖章他带走。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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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年来的一幕幕,闪回在他的脑海,只是可供回忆的片段是那样少。儿子牺牲的年纪与他当年出发执行任务的年龄相仿,三十一岁,这时他才恍然想起,他居然没有跟自己的亲生儿子在一起正正经经地吃一顿饭,单独合过一次影,完全放松地聊一次天。他知道儿子有了女朋友,也是省厅的一名警察,准备今年春节结婚,但他从来没见过她长的什么样子,也许就是刚刚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干警中的一位。
待到礼兵肩扛烈士们的遗体远去,楼下大厅重新静谧下来,他终于忍不住,双膝一软跪在光秃秃的水泥地面上,号啕大哭,之前一直紧咬着的嘴唇现出缕缕血丝。
其实,他知道,如果说到养育之恩,楼下站着的那个男人比他更有资格站在那里,甚至,他对他的儿子仅存的印象也是恍惚和不连贯的。印象最深刻的,一段是他二十多年来常常在梦里见到的那个未满周岁的婴儿;一段是二十多年后儿子对他的两次怒斥。二十多年来的思念、痛苦、歉疚以及再也不能弥补的遗憾,让他一直绷着的弦终于断了。
屋子里亮着明晃晃的日光灯,没有什么陈设,显得空空荡荡,身后陪着的两位老人一站一坐,唏嘘不已。
坐着的老者推动轮椅无声驶近他身边,用缠着黑纱的左手掏出一块大手帕,先擦了擦自己脸上无声滑落的泪水,又拍了拍他的肩膀,想递给他。
田之雄不接,仍然不管不顾地跪在地上捂着脸放声大哭,泪水从指缝间潺潺流出,一滴一滴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。
一旁站着的老者定定看着眼前一跪一坐相对而泣的曾经的部下,一位忍辱负重大半生,现在只剩孤身一人;一个因负伤致残与轮椅为伴二十多载,不禁悲从心来。他心里后悔,没有早几天告诉欧正义他父亲的真实身份,那样的话,至少他们父子俩能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吃一顿饭。
坐轮椅的老者拍着田之雄的后背,一边老泪纵横,一边把手帕执意递过去。
田之雄胳膊一甩,手帕飘落一旁。
“田之雄,你小子给我站起来!你是我冯春风心目中的英雄,英雄流血不流泪,你小子别毁了在我心里的形象!”坐在轮椅上的老者突然怒吼起来。
“老冯!”陈振忠呵斥一声,制止了冯春风的咆哮。
“就让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!”
田之雄慢慢站起身,用袖口擦掉泪水,一字一顿地说:“老科长,三十年了,我就哭了这么一次,你他妈就让我痛痛快快哭一场吧,为我老婆,也为我儿子!”说完嗓子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干嚎,心底里发出的呐喊穿透了房间,回荡在空荡荡的大厅,引起涟漪般的回响。
过了好一会儿,声音渐渐低下来,他把头慢慢转向陈振忠,“老处长,从今往后,我没有什么可哭的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