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关将至,李满仓和王寡妇的事情,突然闹得沸沸扬扬。
起因是有天早上吃食堂,有人发现生产队黑板报上多了首快板诗:
“狩猎队员李满仓,
打的野味装满筐。
自己不吃送相好,
思想落后不应当!”
这字写得东倒西歪,可每道笔画都描得粗粗的,像是生怕人看不清。
正在排队打饭的屯民们顿时嗡嗡议论起来。
几个半大小子挤眉弄眼,老成些的低头猛扒拉糊糊。
谁都知道“相好”指的是谁。
王寡妇呗!
王寡妇是外地人,民国二十六年嫁到上官屯。
她本名王秀兰,是邻县王家庄人,家中排行老三。
为了给病重的父亲抓药,她被卖到上官屯地主家,给地主傻儿子当媳妇儿。
那年她十六岁,穿着借来的红棉袄,坐着驴车摇摇晃晃进了村。
初到王家时,婆婆嫌她脚大,每天让她跪在搓衣板上缠足。
十六岁的骨头已经长硬,白布条勒进皮肉,疼得她夜里咬着被角哭。
直到有天被王大柱发现,这个憨厚的地主儿子偷偷给她松了绑,还塞给她半块麦芽糖。
民国三十四年,一队溃败的国民党兵路过上官屯。
她记得那天是腊月初八,大柱说去镇上买布,给她做身新衣裳。
天擦黑时,村口传来枪声,接着是杂沓的脚步声和哭喊。
王秀兰趴在门缝上看。
只见一队溃兵拖着几个青壮年往山里跑,大柱就在里头,怀里还抱着一块布。
她追出去三里地,鞋跑丢了一只,脚底板被冰碴子割得血肉模糊。
最后只在河滩上找到那块布,布上沾着血,已经冻成了冰溜子。
守寡的日子比想象的更难。
婆家说她克夫,不许她上桌吃饭。
她就在灶台边蹲着,捡些剩菜汤泡窝头。
最艰难时,她不得不去坟地捡祭品充饥。
有年清明,她饿晕在丈夫坟前,醒来发现旁边多了个油纸包,里面是野兔肉。
好几年后才知道,是李满仓偷偷放的。
冬天屋里漏风。
她把所有衣裳都盖在身上,还是冻得睡不着,只好半夜起来磨刀。
刀是王大柱留下的,她磨得锃亮,枕在褥子底下。
有天夜里,婆家小叔子摸进她屋。
王寡妇拿起刀就砍。
解放后,婆家被打倒。
她剪了辫子,跟着工作队学认字,第一个在妇女大会上发言。
土改分地时,她专挑了块没人要的坡地。
村里人笑她傻,直到看见她在地头种满果树,又在树下养鸡。
鸡蛋换盐,果子换布,日子竟比有些有男人的家庭还滋润。
李满仓出现得突然。
这个憨直的猎户总在清晨路过她家,有时丢下只野兔,有时搁把山野菜。
有回她故意躲在门后,看见他放好猎物后,蹲下来把她家门槛的裂缝用木楔子塞紧。
去年冬天她抱怨过门槛漏风。
王寡妇第一次拒绝李满仓,是在1953年的冬天。
那天傍晚,她正在院子里劈柴,忽然听见墙头“咚”的一声响。
抬头一看,半只野兔躺在地上,血淋淋的。
她知道是谁干的。
全村只有李满仓会用这种粗麻绳捆猎物,绳结打得又笨又紧,像是生怕猎物跑了似的。
她拎着野兔走到院墙边,果然看见李满仓蹲在墙根底下搓手。
男人见她出来,慌得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。
“拿回去。”她把野兔扔在他脚边,“我不缺这一口吃的。”
李满仓的脸涨得通红,结结巴巴地说:“我、我不是可怜你……”
“那更不行。”王秀兰打断他,“我一个寡妇,要你的东西算什么?”
说完转身就走,连个背影都没留给他。
那晚她翻来覆去睡不着,总觉得院子里有动静。
天亮时推开门,发现门槛上放着个粗瓷碗,碗里是剁好的兔肉,上面严严实实盖着片白菜叶。
第二次拒绝是在1954年。
村里闹饥荒,王秀兰饿得浮肿,走路都打晃。
有天夜里,她听见窗户纸“沙沙”响,推开一看,窗台上放着两个烤熟的鸟蛋。
她拿着鸟蛋追出去,在村口的麦秸垛后面找到李满仓。
男人正在啃树皮,见她来了,慌忙把树皮往身后藏。
“你疯了?”她气得发抖,“猎户不吃肉,啃什么树皮?”
李满仓低着头不说话,月光照在他凹陷的腮帮子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