竹林潇潇,泉水涛涛。
杨炯只觉眼前光影朦胧,沉重的眼皮似坠着千钧铅铁,几番挣扎才勉强睁开双目。
入目处,那中年道士负手而立,道袍随风轻扬,腰间玉佩温润生光。鬓角微白,眉峰如剑斜飞入鬓,周身气度超凡脱俗,竟似与这竹林山水融为一体。
杨炯挣扎着撑起身子,忽觉经脉中灼烧的龙凤合和散药力已然消退大半,先前被毒器所伤的伤口,此刻也不再如方才般剧痛难忍。
他转头望去,只见李泠与楚灵曜双双昏倒在青石之畔。见二人衣衫齐整,未遭轻薄,悬着的心方才落下。
杨炯勉力起身,整衣敛衽,恭恭敬敬一揖到地:“在下遭奸人所害,幸得道长援手。大恩大德,没齿难忘。敢问道长尊姓大名,仙乡何处?日后若有差遣,在所不辞!”
那道士缓缓转身,目光如电,直视杨炯双眼,忽而眉头微蹙,似有疑惑:“你当真不认识我?”
声音清朗如击玉磬,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意味。
杨炯喉头微动,目光在道人身上游走。
只见那一身道袍纤尘不染,头顶方巾虽已褪成云絮般的灰白,却将银丝与乌发束得一丝不苟,挽成混元髻模样。髻尾飘带随风轻摆,隐隐传来缭绕的香火气息,当真是一副世外真人模样。
道袍下摆绣着褪色的阴阳鱼纹,历经岁月磨损,却依旧透着古朴道韵。衣襟处层层叠叠的补丁,颜色深浅不一,却浆洗得洁白如雪。
最令人瞩目的,当属背后那柄长剑,质剑柄温润如玉,却在光影流转间泛着寒芒,仿佛蕴藏着开天辟地的剑意。
道人凝眸望向远方时,眼角细纹如古书折痕般层层叠叠,与面庞上松脂般莹润的光泽形成奇妙反差。当他抬手捋须,山风竟仿佛为之停滞,四周万籁俱寂。
那分明是中年人的面容,可垂目时眼睑褶皱里沉淀的沧桑,却似历经百载寒暑的古松,阅尽世间兴衰荣辱。
杨炯自认见过的道门耆宿不知凡几,便是正一老天师,在他眼中也不过尔尔。可眼前这道士周身气机流转,恰似渊渟岳峙,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摄人心魄的气度,当下不敢怠慢,整衣敛衽,恭恭敬敬一揖到地:“在下孤陋寡闻,确与道长素未谋面。”
“连梦里也未曾见过?” 道士抚须轻笑,目光如电,继续追问。
杨炯心中暗自腹诽,他梦里尽是与红颜知己欢好的旖旎场景,哪有空去见什么道士?
面上却不动声色,沉声道:“道长有话还请直说,这般打哑谜,反倒叫我摸不着头脑。”
道士闻言,上下打量杨炯良久,忽然抚掌大笑,声震林樾:“有趣,有趣!你不识得我,我却识得你!”
这一番话更让杨炯如坠云雾之中。他在心底将江湖上有名的道门高手一一思量,论及武功修为与这般气度,最有可能的便是正一教现任掌教张陵。
可转念一想,又觉不对,正一老天师已然表明态度,张陵身为掌教,若有要事,定是大张旗鼓,带着一众弟子,身着紫色掌教法袍,又怎会孤身一人,身着这般朴素道袍?
杨炯越想越是困惑,索性不再费神,拱手道:“道长若有难言之隐,不肯相告,那也无妨。只是日后梁王府要答谢救命之恩,却不知该如何是好。”
道士指尖轻叩腰间铜铃,清越声响在竹林间荡出层层涟漪,眸光似笑非笑地扫过杨炯:“听闻梁王府最重恩义,有恩必报,确实?”
杨炯胸膛一挺,郑重回应:“确实!”
“当真?” 道士突然欺近,周身道韵如潮翻涌,惊得竹叶簌簌作响。
“千真万确!”杨炯不退反进,双目炯炯直视对方。
那道士忽而抚掌大笑,声震山林,惊起林间宿鸟无数:“好个梁王府的血性儿郎!既如此,贫道这谢礼可就不客气了!”
杨炯抱拳当胸,朗声道:“道长请说!”
道士闻言,眼中闪过一丝狡黠,面上却端着仙长气度:“依你看,贫道这武功修为,可入得了江湖一流?”
“何止一流!” 杨炯不假思索,“简直高深莫测!”
“哦?有多高?”道士捋须轻笑。
杨炯愣神刹那,忽见对方眼底藏着促狭,当即笑道:“比三层楼还高。”
道士气息微滞,旋即仰头大笑:“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子!竟瞧出贫道乃谪仙转世!既如此……”
他陡然收了笑意,神色肃然,“贫道这一脉传承正缺衣钵弟子,你看……”
“等等!” 杨炯后退半步,连连摆手,“我何时说过看出你是……”
“无需多言!” 道士轻挥衣袖,几缕罡风卷起杨炯衣摆,“观你面相,日后必有麟儿降世。就这么定了,待你孩儿出生,便送来贫道门下!”
杨炯哭笑不得,连退三步:“哪有这般强收徒弟的道理!我连您是哪座仙山的高人都不知晓,岂能将孩儿轻易托付?再说……”
他下意识抚上腰间玉佩,“我家娘子腹中胎儿尚未出世,是男是女还未可知!”
道士指尖轻点,一枚铜钱凌空翻转,阴阳鱼在阳光下折射出奇异光晕:“你印堂紫微星耀,命宫暗藏天机,子孙宫更是星罗棋布。”
他忽然收了铜钱,目光如电,“单要你壬辰年丁未月甲子日乙亥时所生之子,就要一个。”
杨炯一听这话,心下大为警惕,若是以前,杨炯根本不会相信这些莫名其妙的话,但自从老爷子坑了自己一回天婚契后,他算是彻底服了。
可又想起自己红颜知己众多,五年后不知哪个女子会诞下麟儿。若真将孩子送去深山,且不说那些红颜如何哭闹,单是这未卜的命运,便让他心生抗拒。
“壬水天河涤尘垢,辰龙腾空破云霄;亥门仙藤攀玉柱,乙木长生映九霄。”道士抚须轻吟,竹叶竟随着他的话音徐徐飘动,“此子命带玄门紫气,生来便是修道的好胚子。老道就看中他了!”
当下咧嘴笑道:“道长好手段!不过五年光阴,变数万千……”
他突然一拍大腿,“不如这样!看道长衣着朴素,想来观中古朴,修缮不易,梁王府愿供奉五年香火,权当谢礼!如何?”
青云真人忽地冷笑,袖中陡然甩出一道凌厉罡风,卷得竹叶簌簌作响:“好个过河拆桥的小子!我门下百年难遇的奇才,被你搅得命盘大乱,你还想拿几两香火钱了事?”
杨炯正要辩驳,忽觉对方周身气势陡然暴涨,威压如泰山压顶。
他心中猛地一震,瞳孔骤缩,盯着道人腰间那枚同李澈一模一样的紫青白云佩,声音都带上了几分颤抖:“你……你竟是青云真人?!”
青云真人并不答话,双指并如剑,直指天空:“本该落入天市垣的传承之星,生生被你搅得偏移三寸!红鸾星动,竟将我道统星桥生生斩断!”
青云真人神色凝重:“贪狼吞禄本是大吉之兆,却被太阴红线纠缠不休。如今她命盘天河倒灌,红鸾耀目,西北星位更是乱作一团!”
话音未落,他猛地挥袖,罡风过处,竹叶尽碎:“本该镇守山门的道星黯淡无光,倒是那不该亮的缘星,晃得老道眼都要瞎了!”